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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宁织造曹家的故事

作者:杨盛芳 | 分类:历史 | 字数:17.1万

第一章 渡口结怨

书名:江宁织造曹家的故事 作者:杨盛芳 字数:11038 更新时间:2024-10-10 14:31:32

长江蜿蜒到镇江,江面顺直且辽阔起来。奔腾汹涌的江水,此时也放慢了性子,依恋着两岸的景色,缓缓地不忍离去。

顺流而下或逆流而上的船儿,此刻有一种在湖泊里荡漾的惬意。

船工们舒缓一下酸胀的臂膀,用心仪的眼神向岸上瞭望,瞭望那座声名遐迩的码头。船儿也随着主人的眼神,平稳、缓缓地向它靠去。

客舱里的人们也远远地看到了码头和一座仿佛挂在绝壁上的街巷,大家兴奋地相互转告道:看,西津渡到了,到西津渡了。船舱里外瞬间忙乱起来,大家收拾着行李物品,准备下船登岸。

西津渡是个繁华,悠久的渡口,自六朝以来,这里就是长江航道上的交通枢纽和漕运重镇。陆游的“粮艘次第出西津,一片旗帆照水滨。稳渡中流入瓜口,飞章驰驿奏枫寰。”记载的就是当年西津渡的盛况。

历史上大名鼎鼎的李白、孟浩然、张钴、王安石、苏东坡、米芾、陆游和马可波罗等都有在西津渡候船或登岸的记载,西津渡厚重的历史文化积淀可见一斑。

在西津渡的街上随便走走,偶尔一抬头就能见到文人骚客的题跋或词句,悠久的历史就刻在西津渡的街巷里。

这是一块聚揽人气,人杰地灵的宝地。枢纽、漕运都有人气儿。有了人气儿,就有了市场。市场逐渐繁荣就成就了城池和街巷,文化也就积淀下来,西津渡演绎并印证了这条发展规律。

西津渡这条建在绝壁废旧栈道上的街巷,近千米的道路全用青石板铺路,道路两侧则是亭台楼阁和错落有致的旅店,商铺。沿着山麓起伏的缓坡,街巷的上方和下方还有佛堂寺庙叠嶂,远远看去犹如挂在绝壁上,奇特的街巷如同空中楼阁,让人赞叹称奇。

这条街上,有座元代的昭关石塔,更是让人称奇神往。这塔有三奇:一奇,石塔的巻门下就是街巷,典型的过街石塔;二奇是塔中供奉的除了观音菩萨,还供奉着两枚直径半米的大铜钱,一枚铜钱内刻着观音菩萨,另一枚内刻着黄财神像。黄财神手握吐宝鼠,吐宝鼠肥硕长尾,颇有寓意。三奇是这昭关石塔与北京白塔寺的修建工匠都是刘高。

昭关石塔的塔基上镌刻着:当愿众生,受天人供。

塔即佛。穿过石塔的卷门,走过街巷,就是礼佛。这种便捷的礼佛形式深受人们的喜爱,况且是一个简单的穿街走巷,竟礼拜了观音、财神两尊神像,实在令人神往,所以,人们对石塔下礼佛的形式趋之若鹜。

西津渡到了康熙初年,由于江滩不断淤涨,江岸逐渐北移到玉山脚下,西津渡只能停靠客船了,但它依然是漕运重地,繁华不减当年,特别是来此礼佛的人们反而与日趋增。

这天,顾景星与妹妹曹顾氏在江对岸的扬州大明寺为父母做完水陆道场,也顺道到西津渡的韶关石塔礼佛。

昭关石塔在玉山山腰上,顾景星和妹妹曹顾氏一行登岸后,弃了轿子、坐骑,沿石阶徒步上山,快到山腰时下起了小雨,雨不大可雨点密集。曹顾氏带来的丫鬟秋月看到不远处有个候船亭,便说:“先生,再往上几步就是候船亭了,我们不妨在那里先避避雨吧。”顾景星等顾不得答话,一行人紧爬了几个石阶进了候船亭。亭子不大,顾氏兄妹加上秋月和两个随行的轿夫,已经占居了候船亭的大半个空间。

顾景星眺望着烟雨濛濛的长江,心中不觉一番感慨,自言自语道:“想当年,孙权在这里操练水军,江面上的船只旗帜遮天蔽日那是何等的壮观!”秋月听了说:“没错,这里要是大晴天呐,江对岸都能一览无余。”顾景星并不答话,他联想到了东晋末年的“衣冠东渡”和北宋末年的赵构南逃,不禁淌下两行热泪,嘴里嘟囔道:“西津渡哇,西津渡。”曹顾氏知道哥哥又在郁闷感慨,就示意大家别答腔,免得又勾起他的怨火。外面的雨渐渐大了,亭内不时飘进细密的雨珠。

此时,一行人马尾随着一顶小轿也急匆匆地向候船亭奔来,下轿的少妇被五、六个随从簇拥着挤进了候船亭。

少妇进亭后,环顾四周,感到拥挤不堪,马上露出不耐烦的神情,并向随从们使了个眼色。随行的兵勇对着顾景星等人喊道:“少夫人要在这里歇息,闲杂人等回避,回避!”边说,边动手往外赶人。顾景星雇佣的两名轿夫一听吆喝马上退到亭子外,顾景星兄妹和秋月也站的紧凑些,尽量腾出空间。

少夫人见挤在一起的三人就问兵勇:“他们好像没带耳朵?”兵勇听了又高声叫道:“京口将军刘军门的家眷在此,闲杂人等回避啦!”说吧,把顾景星连推带搡地弄出了亭子,顾景星气的浑身哆嗦,一脸秀才遇到兵的窘样。曹顾氏和秋月没搭理兵勇们的吆喝,还扭头打量着面前这位不可一世的少夫人。

少夫人一身绫罗绸缎满身珠光宝气。她身材修长,肌理细腻骨肉均匀确是个美人坯子。少夫人的樱桃小嘴虽然撅着,但依然美得恰到好处,她的杏仁眼镶嵌在粉嫩的脸蛋上更是出奇的动人。曹顾氏和秋月不由又多看了几眼。

少夫人看到曹顾氏她俩不但不动,还放肆地打量自己,顿时皱起了眉头极不耐烦地说:“你俩真没带耳朵?!没带耳朵也得有点眼力见儿吧?”少夫人的樱桃小嘴一张,露出了洁白整齐温润晶莹的牙齿。曹顾氏看了感到惊奇,樱桃小嘴和杏仁眼不乏其人,可这口宛如美玉的牙齿却罕见的美。“回避懂吗?”这几个字少夫人几乎是贴在曹顾氏的面颊上说的。曹顾氏往后退了退,依旧用看不透的眼神琢磨着这位美人。

曹顾氏与少夫人一碰面,先感觉遇到这个人非富即贵,本想见面攀谈一番排解一下路上的寂寞,但少夫人进亭子后的举止让她即刻打消了念头。少夫人几次发飙,倒勾起了曹顾氏琢磨她的兴趣:这美人怎么表里不一呐?她还发现,在年轻貌美、衣着华丽、眉眼俊秀、肌理细腻的少夫人身上,不知从哪儿流露出了点轻贱的东西,哪儿呐?排场、穿戴、容貌?这几点没挑。举止谈吐有点霸道,不讲道理眼中没人?但大户人家的女人不论是福晋、公主,还是官宦、士绅家的闺女、媳妇哪能没有脾气?大小姐脾气嘛;可能是首饰、服饰和衣料色彩搭配得有点俗套或别扭?不搭?江宁织造局可是给皇宫提供这方面服务的,观察这点曹顾氏的眼界有独到之处。 她观察了一番少夫人的服饰、搭配就是有点太扎眼,这也无伤大雅,自家的正房太太曹孙氏,经常配饰普通衣着简朴,但依旧显得端庄雍容,少夫人的轻贱之处是从哪儿流露的呐?刚才她确实发觉了,怎么一转眼就找不到了呐?曹顾氏有点纳闷。

少夫人见曹顾氏往后退了几步,自己得意地咯咯地笑了,并在亭子里转悠了一圈。少夫人一走圈,曹顾氏猛然看到了:走路四两轻,还浑身上下的抖动,颤悠,原来这人轻贱在这儿,她走进亭子的举止正是这股贱劲儿!曹顾氏想到这儿,感慨地脱口而出:“轻贱劲儿原来在这儿。”她的感慨说得很轻,但少夫人对这两个字极为敏感,听到后顿时暴跳怒吼道:“你说谁轻贱!谁轻贱!啊,来人呐!掌她的嘴,撕她的嘴。”她声嘶力竭地喊叫。她的贴身丫鬟没动,她被眼前的场面吓得不知所措。几个兵勇也没动,他们觉得五个人轰出去三,亭里面宽敞多了,适可而止吧,况且他们也看出被驱赶的人家,举止言辞也不像寻常百姓。再则,仅凭‘轻贱’两字就要掌人家的嘴多少有点过分。少夫人看到丫鬟、兵勇都站着未动,她气急败坏地冲向曹顾氏,伸着手要撕曹顾氏的嘴。

曹顾氏看出这人的德行,觉得不值得与其纠缠就起身往外走,刚走到亭子门口,少夫人正巧扑了来。没等少妇人的手够着曹顾氏,秋月一把将曹顾氏拉向自己,另一只手照着少夫人背后就是一掌,少夫人的身子一下失去了重心踉跄着扑向门外。

本来顾景星与轿夫和随贵妇人来的一行人正挤在亭子门口看热闹,看到贵妇人扑向他们,大家齐刷刷的一齐闪身,这下可害惨了少妇人,她从人群中闪出的空隙处一头栽下石阶,亭子里外的人们齐声尖叫起来但为时已晚。

当大家手忙脚乱的扶起少夫人时,她的模样已是惨不忍睹:满身泥泞,粉红的脸蛋成了花瓜不说,要命的是几颗门牙都磕掉了。少夫人起初并不知道门牙掉了。她嘴里赌咒发誓:威胁要大家好看。她觉得说话有点漏气,一摸樱桃小嘴顿时就昏了过去。此事立即惊动了江南省的镇江府,更让京口将军刘显贵暴跳如雷。

京口将军坐镇,镇江知府亲自审案,秋月难逃其责。

秋月如实招供,众证人也异口同声作证就是这么回事。可是打掉几颗门牙怎么治罪呐?刘显贵把少夫人的随身丫鬟掌了嘴赶出府邸,跟随的兵勇们也挨了棍棒发配到前方效力,但刘将军肚子里的窝囊气似乎没发泄多少。“丫鬟、曹顾氏、顾景星怎么不治罪?!”刘显贵怒气冲冲地责问知府李元辅。李元辅客气地反问道:“刘军门意下如何?”刘显贵很痛快:“那丫鬟杖毙,曹顾氏和顾景星打杀威棍后收监。”李元辅一听就笑了,说:“军门息怒,息怒。这顾景星在本案中没有丝毫瓜葛,他又是江南有声望的鸿儒,给他罗织罪名恐怕不太容易。”刘显贵说:“那就重办那个妇人和她的丫鬟!”李元辅揉搓着双手看着刘显贵为难地说:“那妇人与少夫人的伤情也没有直接关联呀”。刘显贵说:“这个没瓜葛,那个没关联,那本将军这口恶气从哪儿出?大清的法度何在!江宁织造曹家,一个不入流的小官你顾忌太多吧?”

李元辅想解释又怕一两句话说不清楚,又怕哪句话激怒了这位军门,只能心里说:真敢说话,江宁织造不入流?您到本地才几天呀?那能知道这潭水的深浅?他家的丫鬟治得了治不了还单说呐。

京口将军刘显贵,是提督江南省军事的正二品大员,他根本没把江宁曹家放在眼里。在刘显贵眼里曹玺不就是皇上的包衣吗,内务府的官员连个品级都不配,就是有顶多是个五品的芝麻官。

看到李元辅为得罪一个芝麻官而忧心忡忡的样子,刘显贵很不耐烦,说:“怎么办,你说句痛快话?”李元辅又吭哧了半天说:“改日登门拜访,登门请教。”刘显贵也觉得在家里说话更方便,就回府静候佳音了。

把刘显贵礼送出大门,李元辅长叹了口气。

刘显贵刚从大西南削藩战场回来,哪里知道江宁织造的背景。凭战功,特别是得到当朝顾命大臣权倾朝野隆必额的举荐,刘显贵刚谋得京门将军这个肥差,他的心劲儿正旺,不想在镇江——京门将军府的驻地——自家的门口碰到这种晦气事,太扫兴、丢脸!提调江南省军事,威风凛凛的京门将军的少夫人栽在一个织造府丫鬟的手下,还不能打不能杀?刘显贵想,要是在大西南,就是杀个参将、县令谁能说个不字?哪里用得着这般磨叽?!刘显贵感到憋屈、窝囊、想不明白。

等了几天还不见镇江知府上门,刘显贵有点恼了,派人直接把李元辅唤到将军府。

镇江知府与京口将军本来没有隶属关系,只是京口将军府设置在镇江,妨碍着情面李元辅也应该用心应酬,再说,刘显贵是提督江南军事的封疆大吏与江南省的巡抚在一个层面上共事,李元辅也不敢得罪他。再有就是刘显贵的军需采购量大的惊人,镇江府总想“近水楼台先得月”,李元辅惦念这事也不是一朝一夕了。

刘显贵一上任,李元辅就寻找机会巴结刘显贵。他想:今后俩人的利益都在一个碗里,加深感情不仅说话方便,私底下的事也好商量呀,嘿,不料刘显贵竟自己找上门来了。

一见面,李元辅就殷勤地表态:“有事您尽管吩咐,下官在所不辞,尽管吩咐在所不辞。”可刘显贵一张嘴竟是涉及江宁曹家的事,李元辅一听就傻眼了。

曹家的背景李元辅比谁都清楚:康熙爷的包衣奴才。曹玺的品级不高,可人家有密奏权呀!他能越过巡抚直接给皇上呈奏折,谁敢得罪?所以,李元辅十分纠结十分难办。这边是刘显贵盯得紧,那边是谁也不敢得罪的曹家,李元辅急的牙都肿了,听到刘军门召唤他去将军府,他牙疼得直钻心。

李元辅进了将军府,先被劈头盖脸地一顿申斥,他心情反而平静了。心说:您随便呵斥随便骂,只要是知道此事非同一般及早罢手就行,省得我左右为难。

刘显贵斥责完了,接着又是一顿安抚,安抚的亲切感又让李元辅刚刚平静的心情纠结起来,心想:他还是要跟曹家对着干呀!刘显贵看着李元辅一会儿无大所谓,一会儿又焦急不安的神情,心想还是安抚笼络为主,县官不如现管呐,要是李元辅真耷拉肩膀,他刘显贵还真没辙。

安慰了李元辅几句后,刘显贵说:“李知府,今后咱们将军府的军需采购尽量就近办理,能在镇江购置的咱就“肥水不流外人田,你看本将军够意思吧。”一听此话李元辅心里先是一愣,接着就有点失态了,他纠结的心情不但再次平静下来,而且还有些喜出望外。

李元辅激动过后,就把自己对曹家的顾忌一五一十的跟刘显贵撂底了。

不想刘显贵听后哈哈大笑,说:“李知府哇,您可真是坐井观天呀,一个包衣奴才,单是正黄旗里就有个千八百个。在京城,本将军还是王爷贝勒府上的座上宾呐,包衣奴才算个屁?我见多了。”他告述李元辅:“密奏权能吓唬谁?也就吓唬吓唬你们这帮知府、道员,只有他曹家能上密折?我的密折能日走六百里加急,八百里加急,他曹玺能吗?他密奏我?我请旨下来斩了他的脑袋,他的折子还在半道上候船呐”。”

李元辅听了刘显贵趾高气扬的慷慨陈词,让他开了眼界心说:“如果这样自己的顾忌纯属多余,心想:能攀附上刘军门也算三生有幸,有了刘军门的后台,他曹家就不再话下了。此刻,曹家的身价在李元辅心里已经大打折扣,李元辅心里也就不纠结了。

刘显贵破例留他在府里吃晚饭,李元辅受宠若惊。饭后,俩人又合计如何在粮草和饷银上动动手脚,李元辅也趁机敲定了属于自己的那块数目,心里更畅快了。

沉静了片刻,刘显贵又想起了自己那位倾国倾城的美人,心里的郁闷劲儿又上来了。他话锋一转,要求李元辅:“先把那个丫鬟收了监,再想办法除掉她,借此,先安慰一下我的少夫人,否则,她一天到晚憋屈的要死要活的,闹得我不得安生。至于顾景星兄妹嘛,刘显贵想了想低声说:“想想法子,一个都不能放过!否则本军门实在咽不下这口恶气”!

李元辅捣蒜般点着头答应明天就办,可脸上还是有为难的样子。刘显贵拍着胸脯说:“用多少银子你开口,出了人命关天的事,我刘显贵一个人顶着。”“你”他指着李元辅说:“就按我的意思办。”李元辅嘴上答应着心里又纠结了,因为他猛然想起了江南省按察使跟曹家不是一般关系。

第二天,李知府升堂亲自提审曹府丫鬟秋月,他的师爷马上递上一张纸条,李元辅一看,正是江南省按察使的手笔便条:“问问就行了,别为几颗门牙伤了大家的颜面。”按察使俗称镍司,是主管江南省司法刑律的大员。李元辅看了一阵苦笑,心想,果然不出所料哇。他刚想跟师爷商讨对策,衙役又递上了镍司衙门的加急公文,公文要求把秋月移送江宁知府衙门候审。师爷说:“几颗牙的事,一个丫鬟还值得镍司衙门如此费心?分明是曹家使了手段!”李元辅说:“那还用猜?昨天在京门将军府我就预料到有这一出戏!办吧。”师爷听了惊讶地问:“刘军门那边怎么交代?”李元辅说:“先移送江宁,然后再计较,不然刘军门知道了横加阻拦,不仅伤了他还害得咱们两边都不是人。”看看师爷仍疑惑地看着他,李元辅就催促道:“烫手的山芋,赶快移送、脱手!刘军门哪里知道这里面的深浅。”丫鬟秋月到了江宁府当晚就被接回了江宁织造府。刘显贵知道后,嗷嗷叫着找李元辅算账去了。

移送了烫手的山芋,李元辅心里清静了许多,牙疼也好多了。从将军府吃完饭回来,一路上李元辅心里就磨叽:刘军门是正二品的大员,也确实有八百里的密奏权,朝廷的后台也很硬,可那是人家刘军门呀!他要是跟曹家真的干起来,胜负先放在一旁,先伤的肯定是马前卒,到时刘军门再来个丢卒保车,那他李元辅可就亏到家了,乌纱帽包不包都难说。那时再多的好处、银子是谁的就难说了,况且邻居打架还伤街坊呐。

李元辅想明白了:拉偏手,暗中偏向刘军门可以,马前卒的事还是让别人当吧。他知道刘军门知道丫鬟移送江宁,又被取保候审后一定不依不饶,不依不饶能怎么样呐?他已经想好了一个搪塞刘显贵的办法。

刘显贵进了知府衙门,吹胡子瞪眼睛的一通撂蹶子,该骂不该骂的人都被他卷了一遍。李元辅端着茶碗,用盖子轻轻剥去浮上来的茶叶,很耐心地听着。刘显贵折腾了半个时辰,想必是骂累了,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一口气把碗里的茶水喝干,喘着粗气看着李元辅。李元辅也放下茶碗,认真地说:“刘军门,咱们都是办差的,你让我抓,没二话,抓。可上面让我放,我能不放吗?按察使、镍司,刑律方面连巡抚大人都要听他的我安敢不从?”

刘显贵挥了挥手打断了李元辅的絮叨,不耐烦地说:“一个丫鬟弄得我一个二品大员颜面扫地成何体统?有没有王法?!他本来要说:少夫人听到放了丫鬟哭天抹泪的跟他不依不饶,手指着他鼻子骂他无能,可看到李元辅打着官腔,抬出按察使当挡箭牌还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就把话咽回去了。

李元辅唱完了官腔,看看刘显贵的混劲儿也收敛了,就亲近地说:“我不憋闷?堂堂的四品知府治办不了一个丫鬟?!我不颜面扫地?刘军门看得起我,亲自托付一件不足挂齿的小事,竟然啊,竟然,哎。”李元辅长长叹了口气。

刘显贵说:“反正这件事不能这么了结!”李元辅说:“当然,当然。如此了结,我也出不了这口恶气。”“看来这曹家果然有手段呀。”刘显贵咬着牙根自言自语地嘟囔道。

“盐卤点豆腐,一物降一物,江宁也有不买他曹家帐的人物!”李元辅话音未落,刘显贵忙问:“谁是点曹家的盐卤?”李元辅看了一眼刘显贵说:“江南省布政使贾明!”李元辅看了看左右,又低声说:“江宁织造局在江南省地面简直像个独立王国,织造采购只是幌子监管盐政和漕运才是他家的实权,他家的事儿谁敢插手?为此,常常与江南省布政使的权限利益发生激烈冲突。吵到宫里,每次被偏袒的都是他曹家,两家的梁子结得深了。”

刘显贵听了眼前一亮说:“好,就找布政使想办法!”李元辅说:“事不迟疑,趁巡抚大人在京城面圣述职江南省主事的就是布政使。”刘显贵想了一下问:“那该死的按察使从中作梗怎么弄?这家伙与曹家一定有染,要不是他从中作梗,那丫鬟几十下棍棒早就挨上了,说不定小命都难保。”李元辅放下茶碗笑着说:“按察使是正三品,布政使是从二品,你两个二品顶戴,还怕一个三品顶戴?还怕他从中作梗?那可真颜面扫地了,不过布政使那里也讲究这个。”李元辅说吧,用手比划着大家都熟悉的东西。刘显贵看了说:“这个自然。”

李元辅一个金蝉脱壳接着又一个激将法,不但把烫手的山芋脱了手,还把按察使与布政使、刘军门栓成一对,当晚回家他睡了个踏实觉。

李元辅牵线,刘显贵与布政使贾明一拍即合,按察使无奈,案情又翻转了。

布政使与按察使虽然意见相左,但派江宁知府成龙去曹府办差却一拍即合。

成龙极不情愿去曹府缉拿丫鬟秋月。进了曹府,成龙与曹玺见面后显得一脸无奈,大庭广众之下他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暗地里则告述曹玺:布政使、京口将军和镇江知府串通一气,按察使都没办法让曹玺理解多担待。曹玺明事理,让成龙顺顺当当把秋月带走了。

押解秋月的一行人刚到知府衙门,一顶正二品的官轿就横在那里。花枝招展的少夫人一见秋月被押过来,马上迎了上来她戳戳点点,嬉笑怒骂地奚落了秋月一番。秋月倒不在乎,只是看到她骂人时,豁牙露齿的小嘴直漏气,就忍不住呵呵的笑道:“跑风漏气,跑风漏气”。少夫人气得冲上来想撕秋月的嘴,被衙役们给挡住了。

少夫人没如意,略感有些扫兴,但回府时还是兴高采烈的,刘显贵看少夫人高兴了心情也轻松起来,全家上下也都松了口气。

这些天,少夫人怨天尤人怒火怨气随处乱撒,哪个倒霉蛋撞见她总是一身的不是,姨太太们对她也是敬而远之,正房太太到是敢说她,但也是你说她一句她顶你一句,弄得正房太太颜面扫地。

听说知府衙门要缉拿秋月,少夫人说出高低也要赶过去看看热闹。正房太太说:“那成何体统?咱们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犯不着跟一个贱丫鬟比肩斗气有失身份。”正房太太的‘贱’字把少夫人给惹火了,她当着众人阴阳怪气地数落道:“好高贵的身份呀,被一个丫鬟整得抬不起头来,一个堂堂的正二品大员,被个五品的芝麻官挤兑的灰头土脸,您说是什么体统?还高贵呐?”正房太太被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哼唧半天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众人看着太不像话,本想帮衬太太几句,但知道刘将军对少夫人的宠爱得罪不起的,话到嘴边也都咽了回去。

当晚,刘府的晚宴丰盛之极,大家推杯换盏好不热闹。宴席上刘显贵一扫愁云,笑容满面,少夫人也是喜笑颜开,大家都顺情说着恭维话。少夫人几杯酒下肚后面如桃花,小嘴吧嗒吧嗒地说个不停。

刘显贵酒至半酣,迷着眼看着他的少夫人。

少夫人嫁到刘府后,降服刘显贵有三招:她杏仁眼一瞥,刘显贵的魂就被勾过来了;她樱桃小嘴一噘,刘军门什么脾气都没了;她再一露美齿,刘显贵的身子全酥了。可今天刘显贵看着少夫人说话别有一番滋味,豁牙漏齿的像个老太太,别说美感,不恶心已经忍着了。

刘显贵酒足饭饱后,晚上没去少夫人房间歇息,这让刘府的上上下下颇感稀奇。

江南巡抚回来后,听了曹、李两家的恩怨,觉得有必要调和一下。他想:这边曹玺、按察使往上牵着一条线,那边刘显贵、布政使、镇江知府又是一条线,大家同在江南地面上办差、共事,一边鼓着,一边瘪着总不妥当。

不就是个丫鬟吗?央求一下曹家赏个薄面先法办了丫鬟,让刘军门出口气有个台阶下。丫鬟是银子买的,好,值多少银子由曹家开个价,巡抚衙门出!刘军门这边呐也见好就收,“不僧面看佛面”嘛。两家再看在他巡抚的薄面上拱手言和,这件棘手的案子就模糊过去了。

巡抚权衡一番,觉得这个办法兼顾了两家的利益。他派江宁知府到两家一撮合,两家都不买账。刘家这边,坚持重办丫鬟秋月理所当然,曹顾氏当面赔罪必不或缺!曹家那边,是先放了秋月其他的事再商量,否则没商量。两边互不将就巡抚为他人找台阶,弄得自己没台阶下了。

巡抚两边没讨着好也很没面子。私下沟通不行,升堂审理又不妥,怎么办呐?巡抚给自己也找了个台阶:堂前品茶聊天加堂审,半公、半私呗。巡抚把两家请到衙门,名曰品“明前茶”,实则是让两家当庭对质面对面的交锋。巡抚心想:你们两家都神通广大,我也犯不着得罪哪家,况且哪家也得罪不起,那就当面锣背面鼓的对垒吧,弄个输赢也都在明处。

对质这天,曹玺没有到场,他的正房太太孙夫人代他出场。刘显贵则带着少夫人和参将们趾高气扬的来了。巡抚大人请孙夫人坐在自己的左侧,刘军门夫妇坐在右侧,其他布政使、按察使、知府、参将等分坐两边。

刘军门看看座次,先对巡抚的安排心里不服,他觉得一个五品的太太坐在从二品、正三品官员的上位,竟与自己平起平坐,显然巡抚高看了曹家或是受了他家的银子,都说曹家的银子顶得上江南省的半个银库看来不是虚言。

堂上,大家客气寒暄了一番后,彼此都很尴尬地干坐着。巡抚左右照应,抛出了几个话茬,可两家都没有接话茬的意思,巡抚只好话入主题了。

巡抚高声叫道升堂带丫鬟秋月。随着衙役们威武的呐喊声,秋月被带到堂上。丫鬟秋月收监不到半月,小脸蛋瘦了一圈,让孙夫人看着心疼,秋月抬眼看到主人,眼泪唰地一下淌了下来。这秋月本是孙夫人从京城带回的贴身丫鬟,曹顾氏要去做水路道场,孙夫人怕曹顾氏的丫鬟没见过世面,办事不周到,就想找个老成点的丫鬟跟随,贪玩的秋月听说要去扬州和镇江就争着要去,不想就摊上了官司。

秋月在堂上把在镇江知府衙门时的供词又重复了一遍,并在供状上签字画押。当堂师爷对照着上次的供状看了看出入不大,便把两份供状呈给了巡抚。巡抚问在座的可有疑惑?两家对供状都没有异议,随后大堂上又陷入了尴尬的沉寂。

巡抚看看刘军门的脸色,觉得怎么也要给这个新来的二品大员一个面子,就发话说:“先打这丫鬟十下杀威棍。”刘显贵和少夫人听了心中窃喜,少夫人还差点就叫出好来。衙役们摆出长凳手持棍棒准备行刑,孙夫人慢条斯理地问道:“且慢,秋月已从实招供,为何还要打杀威棍呐?”巡抚无话以对。刘显贵说:“如实招供了也要再杀杀她的威风,不然她从何知道江南地面上有个京门将军。”孙夫人笑了笑说:“地面上有谁没谁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眼里有没有大清的刑律。”少夫人说:“一个丫鬟打也打了,杀也杀了,有什么打不得的?一个芝麻官的夫人也配谈大清刑律?!”孙夫人说:“大清子民,朝廷命官都要谈大清刑律,除非她是个不懂四六的东西。”少夫人听着孙夫人的奚落,又看看秋月一脸不屑地看着她,气得已顾不得跟孙夫人逗嘴皮子了,对衙役喊道:“楞着干嘛?按下,打呀!”几个衙役把秋月按在长凳上,举棍要打。孙夫人说:“巡抚大人,如实招供了还要被打杀威棍,大清可有这般刑律?”巡抚示意衙役们等等。少夫人看到此景便指着孙夫人喊道:“你算什么东西?在这里指手画脚的成何体统?!他们不敢打,看我的。我打完这个丫鬟,再打你这个老不懂事的混账东西。”说吧,少夫人气哼哼地冲到衙役面前抢夺棍棒,要亲自动手棒打秋月。

巡抚听到少夫人对孙夫人说的一席话,惊得他毛骨悚然,再看看孙夫人被气的浑身哆嗦,巡抚吓得冷汗都出来了。巡抚正准备申斥少夫人几句,不等他说话,孙夫人开口了:“秋月,掌这贱人的嘴!”秋月一个鲤鱼打挺儿从长凳上跳了起来,正与少夫人撞了个正脸,秋月二话不说啪啪就给了少夫人两记耳光,打得少夫人顿时懵了,犹如做梦一般。少夫人想还手吧,竟感觉不到手在哪儿了,想骂人吧,张着嘴可就是不出声,想哭呐,也找不着调门了。

少夫人呆若木鸡般站在那里。刘显贵看了对巡抚喊喊道:“放肆,放肆!王法何在?!”他指着孙夫人吼道:大堂之上岂容你一个混账奴才发号施令!大清刑律还整治不了你一个包衣奴才?来人呐,把这个老娘们和她该死的丫鬟给我绑了!”坐在大堂上的参将和几个随从分别扑向孙夫人和秋月。啪啪、啪啪啪,巡抚把惊堂木拍的震堂响,口里大喊道:“肃静!肃静!谁也不得妄动!”大堂上的人们都木鸡般呆在了原地。

看到大家静了下来,巡抚大人刚想说话,孙夫人分别指点着刘显贵和他的少夫人对巡抚道:“大人,此等欺君罔上的东西该当何罪?!您来定夺吧。”说吧,带着秋月和家人愤然走出巡抚衙门。

刘军门见孙夫人竟然带着丫鬟走出大堂,大叫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枉法何在?”少夫人也拉着刘显贵的衣袖哭哭啼啼地不依不饶。刘显贵甩开哭啼的少夫人转身语无伦次的对巡抚喊道:“私放罪犯!殴打证人!咆哮公堂!巡抚大人,她们无法无天呀,不治她们的罪,大清的刑律何在?法度何在?你说巡抚大人,您自己说!”刘显贵把一肚子怨气都撒在了巡抚身上。

巡抚看看大堂上的诸位,往后抖了抖宽大的衣袖,咳嗽了两声落了座,大家也坐回了原位。巡抚环顾一下四周,目光落在了刘显贵和少夫人身上,他咳嗽了一声问道:“孙夫人说你俩欺君罔上你们可知罪”?

刘显贵听了差点笑背过气去,他甚至觉得巡抚大人今天被混乱的场面给气坏了,气晕了。你想啊,在巡抚衙门的大堂上,大家你说我说,全然不把一个封疆大吏放在眼里。乱打一锅粥不说,竟然敢扬长而去,他的颜面何在?成何体统??想到这儿刘显贵说:“欺君罔上的两娘们跑了,回家了,您还没整明白吧?”

巡抚“啪”地又拍一下惊堂木,打断了刘显贵的话,又问道:“刘军门你俩知罪吗?”刘显贵这才莫名其妙起来。巡抚正正了衣冠,接着说:“当今皇上称孙夫人为‘我的老人家’,你怎么称呼孙夫人的?奴才是你叫的?骂老人家混账东西、老不要脸还要打杀?您刘军门有几条命?几个胆儿?又该当何罪?!”

堂上的人听了也惊呆了。都知道曹家是皇上的包衣奴才,有密奏权,怎么还是皇上的‘老人家’呐?刘显贵先听傻了,战战兢兢地问:“她是谁的老人家?”巡抚整衣危坐字正腔圆道:“本官此次进京面圣,皇上口谕:‘江宁织造府我的老人家孙夫人近来可好?’你听明白了吗?孙夫人是当今皇上的老人家!”巡抚一说口谕,堂上的人齐刷刷地跪地听旨了。

等听呆了的官员们站起来,坐回原位后,巡抚才用随和的语气说道:“孙夫人为人厚道,不与大家计较,人家找了个台阶自己走了。要是不走,真要就地讲个明白,您刘军门吃罪的起吗?!连本官都担待不起呀!”巡抚说完环视了一番,像是对大家,其实是把话甩给了刘显贵。

听了巡抚的话,大堂上鸦雀无声。“老人家也不能不讲道理!”从少夫人豁牙漏齿的嘴里又发出了呐喊,在寂静的大堂里分外响亮。啪,又一声脆响,不是惊堂木,而是刘显贵也抽了自己少夫人一记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