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车间主任是个年轻的胖子，他姓于，不久前，雪秀才知道他叫于铭鸿。有同事认识他，碰面时会叫他一声于主任，背后却都叫他于胖子。

他真得很胖，一身肥腻，肚子圆实。胖人大多温和，也没什么架子，谁和他打招呼，他的胖脸都会如桔瓣一样，一咧成两片。

后来雪秀发现，他和杨俊明是好朋友。

那天早上上班时，雪秀跟着人流一起进公司。正是上班的时间，人很多，一涌进大门就分成了两条支流。这两条支流像两条主河道，还有不同的车间是小支流。

身后的人说话声很响，引得雪秀不能不向后看一眼。说话人就是于胖子，他微喘着气，脸很红，嘴里吧嗒吧嗒地往外倒着话。他用的是粤语，语速又急又快，像和人抢话似的，雪秀一个字也听不明白。

和他并排走着的杨俊明，很严肃地听着，偶尔哦一声以作回应。杨俊明步子迈得很大，笔挺的西装十分合体。在人流中，品貌算是出众的。

雪秀惊愕间，他们就已经从身边走到前边去了。擦肩的瞬间，杨俊明以几乎不易察觉的微一颔首，就从雪秀身边绕了过去。

直到进门，杨俊明还在听着于胖子说话，短短的几步路就有好些人向他点头招呼。于胖子突然回头人群里拿眼睛搜寻了一回，直到目光定在雪秀身上一两秒后，才转回身去。

雪秀犹自纳闷，妍红却从宿舍的方向走来，在身后用力拍了雪秀一下肩，吓了雪秀一大跳。

“你怎么啦？这样也能吓着？唉——”她故意拖长声调说道，“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你才做亏心事呢？”雪秀有些愠怒不悦。

“那你说，你每天中午一下班就不见人影，到底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去啦？”她那样做作地伸长下颌说话，雪秀又看见了她那让人厌恶的尖牙，尤其牙尖上还挂着一团白色牵丝的唾沫。

“我又不住厂里，下班当然是回出租屋啊。”

“我见你带着饭呢。”

雪秀一时语塞，假装没听见她的话，快步向前走去。

妍红恼恨地自言自语道：“不说拉倒。”说完，骄傲地快步跑到雪秀前面去，留给她一个又小又扁平的身影。

雪秀是怎么正式认识于胖子的呢？

有一天中午，雪秀去车间的时候，迎面正碰上，他就冲雪秀一咧嘴，雪秀回他一腼腆羞怯的点头。

再次碰见，他咧开肉团似的脸，眼睛挤成了一条线，雪秀也回他一个尊重的笑。也没说话，但笑笑就感觉熟悉了。

他堂堂一个车间主任，雪秀一个普工，差距那么大，雪秀没敢想和他熟识。但还是有好事的同事问她，咦，你怎么认识于胖子？

雪秀说自己不认识他。那人就说，不认识他怎么对你笑？雪秀说不知道。那人就一脸不相信，还用狐疑的眼神望着她。

因为雪秀从不参与同事间的聊天，所以对于于胖子的事，完全不知情。直到后来，旁边一女同事好心地告诫她：离于胖子远点。

在她添油加醋的嘴巴里，于胖子简直被形容成虎狼一样的色鬼，说他见到女人就想生扑。雪秀不相信，再说啦，于胖子是什么人关自己什么事。

说来也好笑，雪秀每天从这个女同事手上，接过她拼装好的货，再由雪秀加于组装。自己竟然木讷到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雪秀感觉她年岁一定不小，从颧骨上密布的雀斑，暗黄粗糙的皮肤，可以判断出，这是一个生了儿育过女的，正被生活重担压着的女人。

至于她的好意，雪秀不置可否地向她微微一笑。

进入一月份的时候，天气已经转凉了。雪秀也已经穿上了毛衣。

那天中午太阳很大。从幽暗的楼道通到顶楼，白花花的阳光闪出了雪秀的泪花。她扶着栏杆不得不眯缝起眼睛，让自己适应一下，恍惚间她看到了一张大圆脸，再定睛看时，确定是于胖子无疑。

他看到雪秀，脸上的肉不自然地牵动了一下，看起来有些紧张。而雪秀比他更紧张。

雪秀扫了一眼楼面，杨俊明还没来。雪秀一时会错了意，她双手搭在腰间的包上，十分拘谨地问候一声：于主任。随后怯怯地说声：“我……下去—”

“不，你在这儿，我下去。”他赶忙站起身，急急地说道，“我是在等你。”

他把手里一个黑得发亮的盒子，伸到雪秀面前。

雪秀立即后退几步，神经紧绷。“等……我？”

“哦——别多心。我是说，这东西是有人要送给杨俊明的，他一会儿来这里，我想让你把这个交给他。”

这样一段话似乎耗费了于胖子很大气力，他的脸更红了，看得见额顶上密密地聚起了汗珠儿。他眯缝起小眼睛说话的时候，并不看雪秀，而是盯着远处的天空。

天空格外蓝，丝絮般的白云撒在蓝天上，鹅绒般细腻柔暖。

说完话，他冲雪秀讨好式的嘿嘿一乐，脸上的肉向四面展开，挤得眼睛连缝都看不到了“我放这儿呀，你费心——”

他把盒子放凳子上就要走。

“你们应该是朋友吧。为什么你不亲自交给他？”

“不是说了吗？我没时间等他——还有，”于胖子已经开始下楼了，宽大的身躯几乎霸占了楼道，他艰难地转过肥胖的身体，补充说道，“我觉得你交给他更好。”最后这句话他说得很神秘，说完，红扑扑的脸上闪着如释重负的笑意。

“那我怎么说啊？”

“就说是他妈妈送的生日礼物——”于胖子头也不回地拐过弯不见身影，只剩下“咚咚”的脚步声渐行渐小。

杨俊明来得很晚。他一跳上楼面，就十分欢喜地说道：“我来晚了。怎么，你也不等等我？”他看到雪秀正把最后一口饭往嘴里扒。

他沮丧的神情十分可笑。

“我以为你不来了。”

“先别说话，小心喷饭……”

雪秀捂着嘴白他一眼。

杨俊明打开自己的饭，皱着的眉头仍然没有松开。

“我堂姐说，你的饭菜这样好，每天和我换太吃亏了。再说，我们换了这么久，你应该也吃腻了。”

“怎么可能腻？”他用淡然又真诚的口吻说道，“和你说实话吧，从前放学回到家，只要一想到吃饭就全身无力，生无可恋。”

“我不信。你要是说一放学就饿得全身无力，生无可恋我相信。我长期是一到饭点，就如饿死鬼投胎一样。吃饱后就精神振奋，感觉生活美满幸福。”

“哎！我们完全不在一个频道里。”杨俊明一个劲地摇头叹气。雪秀握嘴而笑。“从六岁起，我就几乎没吃过家常饭。”

“家里做的难道不叫家常饭？”

“家里做的如果不正常，那就称不上家常菜啦。反正一直以来，我讨厌吃饭，但还是得吃不是？哎，这才叫痛苦呢。我爸看我瘦得怕人，就让我上学校食堂里吃去，然后，一吃就吃到现在。”

“你妈妈也不会做菜吗？”

雪秀此话一出，只见杨俊明神情一凛，眼底冷凝成霜，犹如阳光瞬间被云翳所遮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