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云归茶楼耐着性子等到天黑，捱到亥时，宋明臻在李素生的陪同下，从后门离开，去了之前落脚的关帝庙。在茶楼躲藏的这段时间，宋明臻没有看到任何一个人，也没有任何陌生人来打扰她，就连一日三餐，也只是暂存在门口，等人影消散了，所有的声音归于渺茫，李素生才将食盒带进来。

宋明臻不知道这个茶楼的主人是谁，同样，茶楼的主人也不清楚宋明臻的身份。他们明明处在一个茶楼里，却好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破败的关帝庙周围没有人烟，这个时刻，只能听见虫儿煽动翅膀的微弱的声响，和遥远的河水奔流声。

宋明臻按照原来的约定，在关帝庙里点燃了提前准备好的桃花灯，李素生则和昨日一样，在门口焚烧了一支小拇指大小的香。

香气很快弥漫开来，搅动了干净的夜晚。

远处的黑影比李素生预料的早了一些。李素生紧张地拿起了身边朽坏的木棍，宋明臻眼神微跳，将鸳鸯弩握在手上。

多亏了孤野前些日子的督促和指导，让宋明臻和这只弓弩磨合得很好，若真要发射一支弩箭，除非是沈穆一般的高手，否则不太可能逃脱——沈穆已经消失在人海了，这令举着鸳鸯弩的宋明臻更加自信。

当黑影走到近前的时候，完全放下戒心的李素生才丢开了并没有什么用处的朽木，肩膀也微不可察地松弛下来。他转头望向宋明臻，似乎是在安抚对方，宋明臻便从关帝像旁边现出身来，放下拿着弓弩的手，只是弓弩并没有放回腰上。

如约出现的曲百兽是个身材魁梧的汉子，也是耶律老将军三个义子中最粗犷肥胖的汉子，他的分量足够撑起两个耶律皓春，偏身高远远不如，从整体上看，倒像瑨国金殿上支撑穹顶的盘龙石柱。

不过你可千万不要被他笨重的外形欺骗，他最让耶律老将军喜爱的，其实是卓越的军事才能，换句话说就是脑子。

他很聪明，至少比耶律皓春聪明。

司钺剿灭狄国之前，狄国也曾三番两次地骚扰黎国。那时候耶律老将军坐镇京城，不好出面，就会派他的义子们带兵抵抗，耶律皓春偶尔也会凑热闹，但也只是没什么意义地凑热闹罢了。

黎国积贫积弱，建国多年，连皇权都不稳定，被豪强大族把持着，老百姓更被当成牲畜一样肆意贩卖，哪里有什么战力？在黎国经历的无数交战中，几乎没有出现过胜利，异乎寻常的胜仗，大多数是曲百兽指挥的——虽说他麾下的将士也死了一批又一批。

耶律皓春曾跟着曲百兽打过仗，见识过他的勇猛，事后还大肆渲染一番，讲给宋明臻听。宋明臻初时还兴致勃勃，后来越发觉得那是神话而不是事实，就懒得再听下去了。

曲百兽毫无争议地成了黎国的战神，不过相比于瑨国战神司钺，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儿。

曲百兽和耶律皓春的关系铁，这不只是因为曲百兽在耶律老将军膝前长大，更是因为在曲百兽身中一枪坠在马下的关键时刻，被层层的亲卫一直护着的耶律皓春将其救下。这也是耶律皓春在战场上唯一的价值。

此刻，曲百兽孤身一人出现在关帝庙前，手上没有拿他惯用的七星锤，只带了一把防身用的短刀。他站在门口，等着李素生闪开身，把庙内的景观完全展示给他看，他才“噔”的一声跪下，行了一个黎国大礼，说：“末将曲百兽，参见玉镜公主！公主受苦了！”

宋明臻站在庙宇正中央，背对着关帝像，说：“将军上前答话。”

曲百兽答了一声“是”，扬着头走进来。

曲百兽的五官和体形一样厚实，粗短的眉、蒜捶一样的大鼻子和腌菜缸似的大嘴巴，放在面盆般的大脸上，勉强算是和谐。

借着幽暗的灯光，曲百兽看清了宋明臻的脸，之后低了头，带着一点欣喜的情绪说：“公主无恙，末将感念神佛庇佑！”

宋明臻不相信神明鬼怪，但听到曲百兽对神佛由衷的感激，不禁欢喜起来。因为孤野离去而随之离去的故乡情结，这一刻竟有了些许回转。原来故国故乡，真的有人在等她，盼着她能平安。

宋明臻回了个礼，说：“将军无恙。将军能信任我，我感激不尽。”

现在不是客套的时候。宋明臻说：“我之所以孤身前来，乃是被逼无奈。宋华庭派了左木错去金陵，以使臣的身份骗取我信任，妄图杀了我，孤野为了救我，被他们残杀致死。我回国路途艰难，一路历经磨难，我的好友碧落，也因为要保护我而被宋华庭捉去了。我想请将军帮我。”

曲百兽没有立刻答复宋明臻，他停顿了片刻。

这个停顿，让宋明臻的心揪了起来。

只听曲百兽说：“公主殿下，当初我义弟和义父相继离世，鉴于义弟生前的嘱托，末将答应追随公主，听从公主安排。陛下确实有错在先，但末将身为臣子，悖主叛君，有违天道。”

“天道？”宋明臻冷哼，“将军以为的天道是什么？”

“父慈子孝，君仁臣忠，此为天道。”

宋明臻上前走了几步，道：“我还以为将军要说三纲五常呢。”

曲百兽顿了顿，说：“臣是粗人，没什么见识，只知道别人对我好，有恩于我，我当拼死报答。义父待我慈爱，九重天外或者黄泉地狱，我都是要竭力报答的；陛下看重我，对我仁慈，我也决不能背叛。至于其他人，恕臣愚笨，并不会放在心上。”

一旁的李素生藏在阴暗处，瞧不出脸色，但通过他已经凌乱的呼吸可以知道，他这个时候有多紧张。曲百兽看在耶律皓春的面子上，确实不会出卖宋明臻，不会将她交到宋华庭的手上去，但看眼下的情形，他也不太可能向宋明臻伸出援手，成为她反杀宋华庭的帮手。宋明臻把所有的宝都押在曲百兽身上，到底还是错了吧。

那么，碧落该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