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一些平素难以开口的话，最适合在此时倾吐。

“任务就是，在霜降之前，杀了灵犀。”柳焕生的眼睛藏在暗夜阴影里，让人看不清说这话时、底里的波澜。

叶弥皱眉，这就是她一直不怎么喜欢柳焕生的原因，总是把很多事情藏在心里，喜怒哀乐都要旁人去揣摩，就像现在，明明可以解释，他却非要深沉。

“霜降，是灵犀的生日。让我猜猜，她体内的阿修娜之血就像毒药，不断侵蚀魔化凡人之血，导致的结果，就是灵犀人格越来越弱，姽婳人格越来越强，占上风的那一方终将主导这具身体。分水岭，就是霜降，她的二十九岁生日。可是柳教授，就算姽婳人格出现又怎样，我们以前又不是没见过她，除了脾气臭点，战斗力格外强悍。还没到必须杀了她的地步吧。”

猫头鹰在树上咕咕枭叫，柳焕生望着阴影绰绰的枝叶，心田也仿佛蒙上一重阴翳，“你见过暴走的修罗族吗？”

叶弥摇摇头。

“我见过。那人在三十岁以前，温和善良，在古物复原重建方面建树颇高。偶尔发脾气，也在常人能够理解的范围。事发那天晚上，他刚跟同事们庆祝完生日，然后，因为同事不小心打碎了他的玻璃杯，就突然失控，将整个办公室的人，全部杀光，地板、电脑、办公桌，到处都是血和脏器。修罗族，男子阴柔，女子姣美，性格却无一例外的残暴嗜杀，狡诈凶狠。”

叶弥隐约明白柳焕生的担忧，“因为她背负了罪恶的血统，就算没有犯下杀孽，也要提前清理掉。秘术师的一贯作风，可是…”

叶弥望向他，眸光清冽，仿佛不曾参加过派对狂欢，一字一句，“你找错人了。我的理念与你们不同。我不会因为可能犯错，就抹去一条生命，对妖魔鬼怪如此，对朋友更是如此。你应该庆幸，我偶尔会讲道理。不然，你刚才说出要杀她的时候，我也许就会先杀了你。”

人心可以被操纵，但叶弥除外。柳焕生唇角绽开苦涩的笑，微微一叹。灵犀目前的实力，已经在洛珈之上。除了叶弥，他实在想不出还有谁，能在她全盛时期一击抹杀。但其实，他自己何曾真的想杀了灵犀，对叶弥拒绝的态度，多少是预料和期许之中。尽人力，安天命。

沉吟片刻，“如果霜降以后，她真的失控…”

“我活了三百多年的经验教训，就是从不揣测，更不轻易承诺。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没有如果。血统会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一个人，我不确定。我只知道，眼前的灵犀善解人意，会为了朋友、为了喜欢的人，拼尽全力。”

叶弥觉得，今晚的柳焕生有点奇怪。灵犀跟随他多年，撇开学生和下属的双重身份不提，单是对他不计成本的帮助和辅佐，他也应该提出，比杀了她更好的方法，比如放逐到雪山或深海。而不是一上来，就赶尽杀绝。

这种做法，倒有点像关心则乱。

比如自己，一度担心紫衣会修炼邪术采阴补阳，祸祸良家少女，很长一段时间都在琢磨怎么控制他，方法轻微如关禁闭、设结界，方法极端如转换性别、意识偏好，甚至太监。后来发现人家有更玄幻的修炼方式，吐呐呼吸，采天地灵气日月精华。这才慢慢断了七七八八的杂念。

不纯洁的灰姑娘，叶弥隐约猜到什么。

情感世界就像一座迷宫，以彼此的偏见、执念筑成纵横交错的心墙，你追我寻，捕风捉影，受伤、猜忌，乐此不疲。

“白天，每个人都是演员，在人际关系网中扮演各自的角色。到了夜晚，也应该卸下伪装，去寻找心之所向。不然，面具戴的久了，就只记得自己的身份，而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为何而生，向何而死。”

将柳焕生留在亭子里，叶弥自去跟洛珈、灵犀挤在一起睡觉。一个古板无趣的儒生，明明是凡人，非要充当救世主，将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贯彻到底，运筹帷幄，算无遗策，却不敢面对自己的内心。真不知道灵犀喜欢他什么。

昆虫在草丛中鸣叫，抑扬顿挫，织就属于静夜的歌。

夜色之下，暗涌激荡。

柳焕生之辈以为，改变世界的，是身居高位者、身怀利器者。但实际上，推倒多米诺骨牌的，往往不是云端之上、睥睨众生的神，而是身边毫不起眼的路人甲。

阿勒博士是秘术师总部、上百名常驻研究员之一，三十七岁，在中年油腻发福的路上越走越远，渴望在基因重组领域获得巨大成功，从此拥有颜如玉、千钟粟和黄金屋。可在旁人眼中，他孤僻冷漠，不善交际，短暂交往过一个女朋友，对方忍受不了把他当儿子一样供着，不辞而别。工作上，他也总躲在实验室里，把变色龙的基因拼接到蛇体内，试图为猪嫁接出翅膀。没有比别的博士更突出，知识分子的清傲却越发根深蒂固。

我不善交际，是因为你们太过平凡，平凡到不能懂我。

我不说话，是因为你们跟不上我的思路，听不懂我说什么。

我还没有成功，但我正在通往成功的路上，总有一天，人们会像尊重爱因斯坦一样尊重我；若我不幸死了，人们会像缅怀梵高和海子那样，后悔曾经对我冷漠。

阿勒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问题。

但南希洞悉一切，那一双嗜血的眸子，从秘术师总部、无数提取毒液的研究员中，捕捉到熟悉的落单者。

每天早上，阿勒博士会准时出现在总部，喝一杯咖啡提神，安排当天的工作内容。

但今天，阿勒博士抵达的格外早。他在这里工作十几年，与安保人员很是熟悉，寒暄几句，照例进入基地。左右无人，换上工作服，直奔关押怪物们的鸽子笼。

秘术师总部关押着多少怪物，怕是连柳焕生自己都记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