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林轻岚已经跟随者杨玄庭和李钦的步子，从城楼的侧门进入了楼体内部。

城楼离地面大约三分之二高度的位置有一条隐秘的走廊，走廊里没有灯，墙面上开着大约半米的倒三角的楔窗。外部的光从窗里透过来，在地面形成一道一道的明暗光栅。

“这是战时专门留给弓箭手们用的地方，”李钦轻声道，“没什么人，你们就在这儿看吧，从这儿看得更清楚一些，我找你们也好找。”

“殿下要走了吗？”轻岚一面从小窗里看着下方的人群，一面问道。

“是啊，我得去回复父皇之命了。”

李钦脸上看起来没什么表情，他的目光一直落在林轻岚的身上。方才她在城楼脚下的窄道之中所说的话还言犹在耳，尽管李钦多少知道林轻岚是一个聪明而大胆的人，但听到她的那招“险棋”还是颇为意外。

林轻岚没有挽留他，显然也没有别的话想和他说，她一直望着对阵台上的动向，忽然双眸一动，低声道，“看，叶大人起身了。”

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聚集到对阵席的最前方——叶律仙风道骨，细目美髯，偏偏此时天公作美，竟掀起一阵长风，清风盈袖之间，叶律竟飘然似仙君，台下原本的靡靡细语不由得为之凝滞。

“方大人，”叶律双手捧着衣袖，置于胸前，仿佛虚心求教一般，“您刚才说了许多，叶某却有许多不解，想当众向方大人讨教。”

另一侧，方鸿利与廖峥对视一眼，廖峥点点头，方鸿利便站了起来，“不敢当，叶大人请指教。”

“请问您与廖大人各家的宅邸都占了多少土地？贵府上下统共有多少仆从，每日光饮食花销可占多少银两？”

这个问题可太有意思了！

平日里只能讲些“东宫娘娘烙大饼，西宫娘娘卷大葱”的推测，那些高门贵府里实际的情形谁也不真的清楚，如今叶律忽然抛出个这么厉害的八卦，每个人都竖起了耳朵。

方鸿利果然脸色一变，“叶大人，您问这个问题不妥吧？我方某也好，廖大人也好，从来都是奉公约己，从未有半点逾矩之处，我知道您叶大人平日里对谁都看不惯，可也不必趁着这国辩之际来搅局！”

“方大人多心了，”叶律浅浅一笑，原本粗粝的脸颊便多出几道沟壑，“既然方大人不愿多说，那廖大人呢？可否讲讲？”

众人的目光随之落到了方鸿利身后的廖峥身上。这位方才气震山河的老者冷笑了一声，眼中并没有丝毫惧怕之意。他缓缓起身，走到方鸿利的身侧，对叶律道，“国辩之际，叶大人不谈国事，反而像个妇人一样打听起这些内室里的繁琐细碎，老朽一想到竟与你同朝为官，心里就不是滋味。”

众人去看叶律的反应，岂料他毫无愧色，也无分毫局促之意，仍是淡淡地笑道，“那就请寥大人赐教。”

“本官为官多年，宅邸一直严格遵照我景国礼制，约束在十二亩之内。家中仆从不过四十余，至于饮食上的流水……”廖峥抚须而笑，“叶大人只能去问老夫的夫人了，大丈夫哪里还管得了厨房的琐事？”

台下百姓也发出一阵阵哄笑。

叶律不说话，只是静静等待着台下笑声静止。

待人群稍稍安静，廖峥侧目道，“叶大人可还有什么问题？”

“没有了，”叶律双目微垂，向廖峥道，“廖大人可以先回座位，听听其他的回答。”

众人一时都不知道叶律在卖什么关子，只见他走到对阵席的围栏边，忽而单手撑着围栏，竟从高台上纵身一跃！

台下的众人几乎惊叫了起来，后排的人情不自禁地站立起身去看叶律的情况，却见他毫发无伤地落了地，而后悠悠然地站起来，稍稍掸了掸袖口的灰。

城楼上，李钧也不可置信地站了起来，往前几步细看，见叶律径直走进了人群之中。

“父皇，叶律他……他竟然……”

安立帝一笑，不以为意道，“叶家祖上是开国元勋，功夫怎么可能废下？”

见安立帝反应平平，李钧便不再说什么，他向李钦空空的座位上望了一眼。

李钦还没有回来。

龙椅上，安立帝则微微眯起眼睛，紧紧盯着台下叶律的身影。

只见叶律穿过人群，走到百姓们的中间，忽然在一个年轻人的面前停了下来。

“诶，小兄弟。”叶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那年轻人诚惶诚恐地站了起来。

他看起来二十出头，头发上绑着一块粗布汗巾，四肢长而强壮，肤色黝黑，看起来是个地道的庄稼人。

叶律又道，“方才台上廖大人讲话时，本官见你在台下呼喊得最为卖力，所以有话想问问你。”

对叶律的忽然搭话，年轻人显然有些受宠若惊，起身拍了拍胸膛，“大人有什么话，尽管问，小的要是知道肯定说！”

叶律点点头，“你叫什么，今年多大，家在哪儿？”

“回大人，小民赵有田，家在凌霄山脚的赵家镇，离这儿大概五里地。”那年轻人挺直了背，很快回答道，“小的今年十九了！”

“可曾婚娶？”

年轻人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挠了挠头，说道，“还没媳妇呢，小的家里穷，没那个钱。”

叶律若有所思，又转身向另一人望去，“这位老丈，打扰。”

坐在年轻人前排的老人家颤颤悠悠地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向着叶律鞠了一躬，“给叶大人行礼了，我这……腿脚不太好……”

“不不，不必多礼。”叶律上前扶住了努力屈膝的老人家，“想请问老人家姓名，家在何处，家中几口人，几亩田地？”

老者声音不比年轻人，声音稍稍小了些，“老朽是方庄的方富仁，今年……七十啦。”

听见“七十”，四下的人都发出了一声惊叹。

“方庄，在赵家镇后头。”老人家接着道，“我家里人不多，只有我，我孙子，还有孙媳妇三个。”

叶律点点头，“您儿子和儿媳呢？”

老人家用力地眨了眨眼睛，半天没有说说话，然后轻声道，“他们……都没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