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此刻，其他人未解其意，轻岚却是在忽然之间，领悟了杨既灵的琴语。

这一首曲子，从一开始，就是在讲述他与自己相遇的故事。那柳叶的拟音，轻盈的前奏，正是他们初见时的写照，而中期庄严的曲调，则是在描绘盛春礼祭的那天晚上，再往后，春试不利，他前往宫中求情……

一曲终临，先前的明亮乐音已经退为乐章的背景，只在偶尔几处衔接的地方才听得出它们的存在。

轻岚若有所思地望着台上的杨既灵，难道这是你的预言吗？

抑或你的忧虑……

在最后的旋律中，杨既灵手执竹笛，在高台上跳起了巫舞，原先他坐着的那块草毡则被点燃，在乐声中，一块足有半人大小的龟壳被置于其间。

那火苗先是微弱了一阵，而后又蓄起了火势，吞吐着将整块龟壳都包入了火舌。

就在这时，杨既灵举起了一旁放置的巫铃，巫铃的声音轻灵悠远，火光中，台下的人也随之起身。

乐音渐渐变得微弱，人们纷纷取出自己的鬼面，围绕着乐师们跪坐的高台，手舞足蹈了起来。

紧接着，杨既灵苍凉悠远的唱腔从半空中传来。

“鸱鸮鸱鸮，既取我子，无毁我室。恩斯勤斯，鬻子之闵斯。”

轻岚不是非常理解这句歌的意思，但既灵的声音使她多少感到一些愁思。

“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今女下民，或敢侮予？”

“予手拮据，予所捋荼。予所蓄租，予口卒瘏，曰予未有室家。”

“予羽谯谯，予尾翛翛，予室翘翘。风雨所漂摇，予维音哓哓！”

杨既灵每唱一句，众人便音声相和地重复与跟随。

临岱楼的上空扬起一阵令人战栗的和音，轻岚置身其中，仿佛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地。

两个戴着不同鬼面的男子从人群中走出，青面人持剑，红面人持盾，在高台的火堆前方振势而舞。轻岚觉得其中着青面的那人看起来略有些熟悉，却说不出是谁。

高台上，杨玄庭从青色的面具后向下望去，人群不再起舞，而是对着他们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口中念念有词。

只有轻岚一人恍惚地站在那里，既不闭眼，也不祈祷，而是好奇地望着高台上的情景。

“弃！”

杨既灵一声令下，高台上的青面与红面便将手中的剑与盾丢于火中。

“合！”

台下众人忽然都张开了双手，掌心对着天，开始吟唱轻岚从未听过的一首歌谣。

杨既灵的舞蹈变得急促起来，并数次将酒水洒入火中，火焰倏然飞升并耀出不同的颜色。

“请神！”

青面与红面手捧泥沙，对着火焰便浇了下去，焰火湮灭，几个宫人小心地将它抬到了后面一座半人高的案台上。

所有人屏气凝神，方才还吟诵着礼乐的众人此刻寂静万分，轻岚听见一阵脚步从身后传来，回头便看见安立帝身着一袭赤金相间的礼服，缓步而来。

轻岚连忙低下头去，那刹那间的一瞥让她看见，安立帝的左右两肩分别绣着日月，胸口则是九条腾跃的金龙。

此前虽然听说过景国最重祭礼，但若非亲身经历今夜的盛况，轻岚恐怕并不知晓这祭礼究竟“重”到了何种程度。

安立帝所经过的地方，人们像潮水一样跪下，他拾级而上，登上高台，台上的乐师也将手中的器乐放至一边，虔诚行礼。

安立帝来到方才熄灭的灰烬旁，从中抽出了长剑，他高声诵吟了一边方才杨既灵唱过的诗文，而后转过身，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长剑劈向放在案台上的龟壳。

龟壳崩裂，呈现出清晰的裂纹，一旁的宫人便端来墨汁，均匀地涂抹到龟背上，而后又将一张红色的锦缎覆于其上，将这裂纹的形状完全复刻了下来。

如此，今夜的祭礼中，处在临岱楼的部分就算完成了。之后，这卷锦缎将会送与内阁，由诸大臣共同决断其含义。

完成了这一切，安立帝便坐在了高台的御座上，对台下来宾举杯祝酒，御座一侧的红鬼也随即摘下了鬼面——此人便是镇守西南数十载的骠骑将军，冯立。

“年纪大了，真是戴不住这个东西，就这一会儿耳朵就勒得疼。”冯立手持红面，将它递与一旁的宫人，随便便对安立帝笑道，“臣这把老骨头，今晚就好好陪皇上说说话吧。”

安立帝抚须大笑，“谁敢说冯将军老，朕便第一个不饶他！”

“老臣真是老了，不服不行，”冯立笑着推脱，“方才在台上的乐师是杨家的老四么？臣十四年没回来了，都认不出来了。”

“既灵！”安立帝笑着唤人上前。

礼乐再起，只是风格又舒缓了许多，来客们便四散开来。

一些人进了临岱楼——那里已经准备了上好佳宴，更多的人则戴着面具，在广场上谈笑风生。

只片刻之间，轻岚身旁便围满了人，她正疲于应对，忽然间，人群中多出一只手，拉住了她的小臂，将她从层层叠叠的人群中奋力拉出。

出了人群，两人在临岱楼外小跑起来，轻岚紧跟着此人的步伐，直到两侧几无人烟时，才停了下来。

那人转过身，轻岚才发现，原来这是方才在台上戴着面具的青面人。

“是你啊，”轻岚笑了笑，“谢谢。”

这句话让杨玄庭心中微微一动，以为林轻岚已经认出了自己的身份。

他犹豫了片刻，有几分局促地摘下了面具，“……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轻岚一怔，方才还笑着的眉眼微微凝滞。

谁认出你的真身了……我不过是认出，你是那个在高台上起舞的人啊！

轻岚一时无法控制自己的心惊，方才杨玄庭将自己解救出来，难道说他识破了自己林萧的身份？

她下意识地去探自己脸上的面具——还好好地盖住了她的上半张脸。

轻岚心中微微安定下来，兀自低垂了眼眸，脸上多了几分客气，低声道，“谢谢这位公子。”

“等等！”

见轻岚转身又要一个人走，杨玄庭喊住了她。

轻岚果然停了脚步，转身道，“还有什么事吗？”

杨玄庭独立风中，清晰地说道，“我想问你，你忽然这样气我，究竟是不是因为那日御前，我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