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衣袖，轻岚感到了杨玄庭微热的掌心。

她依然像上午一样，轻轻地将自己的手从杨玄庭那儿抽了回来。

杨玄庭没有坚持，只是沉默地走在了轻岚前面。

这一条五十米的城楼隧道，像是走了一季那样漫长，再次回到阳光下，轻岚举手稍稍挡住视线，四周的视野骤然开阔起来。这时轻岚才看到，已有三五百衣冠齐整的侍卫在宫墙后待命，他们表情肃穆，目视前方。

大概是为了应对宫门前的这场抗议，皇上为防万一而备下的兵马。

轻岚心中感叹，凭宫门外的这些文官，不存在任何与这些士兵对抗的可能。

而不远处，站着一个看起来有些熟悉的人，轻岚忽然想起来，这是曾到家中宣旨的洪锦公公。

洪锦也看到了他两人，上前来迎，而原先的传令太监则低着头又折返回去。洪锦领着他们往里走，笑道，“皇上在中和殿看了一上午折子呢，听到你杨大人求见，立马就把手里的东西放下了，还吩咐了御膳房准备点心。”

杨玄庭只是走着，并没有应声，洪锦却丝毫没有恼怒，反而像是习惯了他的这般沉默，仍用先前的语气道，“主子万岁爷今日烦心事儿多，一会儿在御前，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两位心里也有个底才是。”

“公公放心，玄庭知道。”杨玄庭这才低声回答。

轻岚没有多问，心里猜测他们说的大概是宫门前静坐的大臣，但也不好确定……

很快，中和殿便到了，殿门外，又有一个熟悉的身影跪在那儿——那是方才从宫门处急匆匆折返的太子。他双手伏地，在烈日下一动不动，听见身后的脚步，也知道是杨玄庭与林轻岚二人来了。

这是太子第二次见林轻岚。

第一次船宴时，轻岚一身布衣，且他当时把大多数心思都放在了国子监的那些太学生身上，尽管介衍力荐，太子仍未在意这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女子。

而今，轻岚跟在杨玄庭的身后，还是一如既往地清瘦，不过与上一回的打扮不大一样，今日她穿着一身浅叶色的衣裙，外面罩着一层轻纱，行走时衣裙轻扬，正是人如其名，如林间薄雾。

看起来与船宴那日判若两人。

洪锦此时连忙上前，试图将太子扶起来，“哎哟喂我的殿下，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然而太子就像宫门外的文臣们一样坚定不移，他甩开洪锦的手，又用衣袖拭了拭眼角，“洪公公，无论如何，本宫今日都要在此为百官请命。”

中和殿里则立刻传来一声斥责，“洪锦！你别拦着，就让他跪在那里！气死朕了！”

杨玄庭与林轻岚二人上前，向太子简单行了一个俯身之礼。

虽然跪在殿外，太子也依然尽量保持着储君风度，尽管心中腹诽这杨玄庭来得未免太不是时候，面上依然保持着悲茫之色。

接着，杨玄庭等便在殿外叩首，洪锦也进去通传，里间的人很快道了声，“进来罢。”

轻岚抬头，远远见到宝殿上坐着一个人，看不清脸，只感到那人与林之业年纪差不多，也蓄着短须。

杨玄庭与她一道踏入殿门，又再次叩首，这一次皇帝亲自上前，将杨玄庭扶了起来。

这一次轻岚看清了安立帝的样貌，虽然年近四十，但他身材英毅，两肩平阔，没有半分文弱之气，他脸上沟壑众多，却并不给人以长者的仁慈之感，看起来威严而多疑。轻岚疑心他或许日日都皱紧了眉，所以才留下了这样的痕迹。

接下来便是一套君臣情谊的对话往来，轻岚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并不插话。

令她有些惊讶的是，虽然杨玄庭看起来并不爱说话，但在应对与安立帝的谈话时也张弛有度，没有一处捉襟见肘。

直到安立帝将目光转向她。

“你就是林轻岚？”

轻岚一福，答了声“是”。

“你那篇行商论，写得好啊。”安立帝笑道，“那几日朕日夜都在想，为何这样清晰简单的道理，朝臣却从未提出过。”

以朝臣的立场，自然不会提出行商之议。

轻岚想了想，没有直说，只是自谦道，“只是一家之言罢了……好像也给陛下舔了许多麻烦。”

“麻烦又如何，朕要是怕麻烦，也就不用再坐在这龙椅上了。”

“是了，”轻岚想了想，脸上带着些笑意，“天下就是最大的麻烦。”

一旁洪锦的脸色微变，手掐着衣袖，指头掐得发白。

杨玄庭一本正经地接道，“皇上要操心天下万方的太平，这自然是世间最大的麻烦。”

安立帝笑了起来，且笑声连连几乎止不住，轻岚有些奇怪地看着皇帝——也不知道杨玄庭那句话究竟是哪里戳中了安立帝的笑点。洪锦也上前为安立帝轻轻抚背，等安立帝稍稍平静下来，又递了杯茶。

安立帝顺了顺气，神情变得有些复杂起来，似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往事，又似乎隐隐带了些恼火，他抿了口茶，似是自言自语道，“……呵，太平就是朕最大的麻烦。”

“万岁爷，这是想着太平郡王啦……”洪锦在一旁轻声地问。

安立帝长叹了一声。

“他在绍平山待多久了？”

“把这个月加上，满打满算，已经禁足思过四年了。”

“哼，那是他咎由自取，他母妃的忌日，连朕都在宫中茹素祭奠，他却在自己的王府里醉酒笙歌，被监察史胡嘉检举了，就带着自己的亲信去砸了胡嘉的宅院！朕没有削去他的皇籍，已经是放了他一马了。”说到这里，安立帝又瞥了杨玄庭一眼，“当时就是你跟着太平郡王一起胡闹的吧？”

杨玄庭面不改色，“回陛下，是臣。”

安立帝指着杨玄庭，看向轻岚，“你看看，你看看，到现在还一脸不知悔改的样子，要不是当时北线战事紧急，朕肯定把你送去绍平山和李钦一起关起来。”

洪锦一笑，在一旁道，“杨大人当时才十六，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且胡嘉当时递上来的折子也着实骂得太难听了些……”

安立帝冷哼了一声，“也罢，玄庭你今日就跑一趟绍平山，传朕旨意，让李钦即刻返京，朕有极要紧的事情要交给他去办！”

说罢，他望了一眼殿外跪着的太子，让李钦回来的念头更坚定了些。

“朕倒要看看，朕的这些孩子里，还有多少不是和朕一条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