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岚走远，身影消失了一处转弯后面，介衍脸上的冷意褪去，望向一旁春水，忽然笑了起来。

普仁在一旁看着新奇，问道，“世子爷笑什么？”

介衍叹了一声，“没什么，就是春色正好，让人想起来从前那副《岱江遍历图》了。”

普仁一怔，立时俯身弯下腰来，大气也不敢出。

介衍瞥了普仁一眼，笑道，“你怎么了？”

“都是奴才的错……都是奴才自作主张，在晒书日的那天，拿了那副《岱江遍历图》出来，让太子瞧着了，”普仁声音越说越低，“若不是我多事，太子也不会向世子开口要那幅图，世子爷也就不会失了这心头好……”

“我又没有怪你。”介衍轻声道，目色略沉了些，“只不过前几日，我听说太子在席间把那幅画转送给了云阳太守，真是暴殄天物。他这喜欢四处结交名流的虚荣，什么时候能改改……”

听得介衍此话，普仁更是不敢抬头。介衍并不纠正他，只是又回望了一眼轻岚离去的方向。

可叹太子每日花了那么多时间在那些世间徒有虚名的庸才身上，就为博个“礼贤下士”“求贤若渴”的名声，像林轻岚这样真正的风流人物从他眼下经过，他却视若无睹。

良禽择木而栖，林轻岚此时若执意不肯入太子麾下，也不好勉强。

或许未来，会有其他将她收编的机会吧。

“我们回吧。”介衍轻声道。

另一头，轻岚上了车，马车直接驶过了国子监的大门，轻岚揭了帘子，四下都是身着白袍的太学生。有的三五成群，高谈阔论；有的独自捧卷，走走停停；有的坐在树荫下，抚琴轻吟；有的手里抱满书卷，在庭中往来不停……

轻岚心中微动，这里就是国子监吗，果然是一个做学问的地方啊。

车马停下，轻岚自己跳了下来。庭院中已经有人在等候，见轻岚的车马到了便上前迎接，带着她穿过了几条长长的过道与石门，国子监很大，山水草花，无一不有，而最后她停下的地方，是一处高而巍然的殿宇。

初听“彝伦堂”，轻岚以为只是一间会客厅，未曾想是一座约有百米长宽的大殿。

“林姑娘在这儿稍等，我去与太师父通报。”

轻岚点头，“有劳。”

彝伦堂大门都开着，里面的情形一目了然——约有一二百人同时在里头，这里的人也都穿着白袍，只是胸口的纹饰已经不再是玄铁，而是温润的玉徽。

每人坐了一张木桌，案头堆满书册，他们手握狼毫，翻阅书目，不时从中抄录一两句话。

每隔一会儿，就有人起身，将自己案头的所有书册都摞抱起来，走到前头去，彝伦堂的最东边与最西边各坐了十位老先生，当有玉徽白袍人将书册端过来的时候，他们收了书，堆放到一侧，然后又取一摞书，递交到这些人手上。

轻岚看了许久，不得要义。

“林姑娘，太师父请您上楼。”迎她进彝伦堂的那人又下来了，对轻岚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轻岚顺着木梯，缓缓上去，本以为上面会是给太师父这样机要之人用做办公的场所，未曾想上面也摆着五六十张桌子，因而有五六十位门生在伏案工作。

见轻岚上来了，贾太师颇为高兴地挥了挥手，示意她过来。轻岚上前行礼，开口便问道，“太师父，这里的人都在做什么？”

“你猜猜呢。”

轻岚走近看了看，见每人取的书品类都是一致的，而记录下的文字大都讲的同一主题。

“莫非……是在修书么？”

“正是了！”贾太师抚须道，“从去年快是，我就承了皇上的旨意，要为我景国修一部包容万事的《安立典籍》，要将这世间所有的事与物，都穷尽在这书里。”

轻岚一怔，过去她听人说过，所谓盛世修书，譬如明清的《永乐大典》与《四库全书》，往往意味着国家的文治武功都达到前所未有之况。

“编纂这样大部头的书册，老夫也是头一遭，所以就从我最熟悉的文典着手，你看……”

贾太师伸手将一旁的一垒宣纸推过来。

轻岚拿起看了看，上面写着大大的“文典”二字，是《安立典籍》卷一的目录。轻岚随手翻了翻，从文体说明到佳作收录，再到评析与作者生平……可谓应有尽有。

“在本书之前，并无专门的文典可作参考，各式文体的说明、争议、作品……都散落在历代各式各样的集子里，全书的结构与编纂的方式也没有现成的例子可用，我搜罗了世间现有的四千二百余册文录，凡与文学相关者，均做采录，集腋成裘，去夸饰、正谬误，草创之际，却遇到些许难以处理的地方……”

贾太师又递来二三张白纸，上面是一些诗词文章，轻岚略读了两句，却发现并读不通顺——其间往往缺字断篇。

“这是……？”

“因为年代久远，这里面有些书册的字迹已经看不清了。有些文章、诗词，在其他书册里也有收录，倒还好办，但有些书卷却是孤本，我和尚贞略作了商议，觉得这些缺漏的地方还是应该依据上下文，进行补充，我们用特别的字体标注出来这是编者增补的即可。”

到此，贾太师顿了顿，笑道，“这件事，我寻了许多人来做，目前能胜任的，也只有常津一人而已。昨夜你所作《春江花月夜》，文采已非常人所能及。何必在家塾中浪费时间，你若有心求学，不如来国子监一同参与典籍的编纂，这太学中的名师讲堂任你来去，万卷书册供你翻阅。如何？”

轻岚微睁了口，不得了……她怕是要成为国子监里的头一名女弟子了。

“怎么，吓傻了？”贾太师一声冷笑，然后笑吟吟地站起来，从身后的木柜里取了一封油纸袋，递到轻岚怀里，“这是所有入我国子监就读的太学生都要填写的学籍表，已经敲好了国子监的红章，你若有心来，今日回去填了你的身家信息，再和你父亲一同按上手印，明日交给我，便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