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宦
作者:乱吃佳人 | 分类:古言 | 字数:59.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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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2章 残阳澹澹
今年的夏似乎来得比往年都早。
四月末的天气,才刚近午,郁树檐头便有些挡不住那股渐浓的炎炎之意了。
不大的风裹涌着烘烘的热浪,在中庭的长廊里冲挤绞缠,陡然加疾,啸声和衬着哀泣绕梁盘旋,莫名有种浅吟低吼的凄厉。
长廊中截处架着九翅扇屏的凤床,薄纱垂帘扭乱如蛇,招摇的向外鼓扬着。
内中身影朦胧,正斜散地倚在软囊上,丝帕掩面,啜声不止。
旁边虽有宫人搀扶着,仍是一副虚瘫难支的颓态。
凤床对面是一众肃然而立,默声不语的人,一身身绯袍蟒衣却是鲜亮刺目。
不知是不是热得厉害,人人额间都起了一层细密的汗,却没有哪个敢扇凉抹拭,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出,只是暗中转着心思,再私下里以眼互递。
徐侑霖深蕴不露的目光扫过众人,回眼斜瞥向身边唯一设座的首辅张言,不着痕迹地低唤了声“阁老”。
张言木然沉滞的眼中略起微漾,像是从游思中惊醒过来,却没恢复那种平日里稳如泰山般的平和,眉宇间犹带怔忪,也不回望,只若有若无地颔首轻点。
这便是默许了。
徐侑霖暗着清了下嗓子,先冲凤床纱幔内打了一躬:“太皇太后娘娘节哀,晋王妃殿下于京师九门内薨卒,实乃亘古未有之事,若不查明因由,明正国法纲纪,则内阁有司皆难辞其咎。”
话音未落,当即便有人在背后冷呵:“如此大事,内阁有司当然难辞其咎,晋王妃殿下猝然薨卒的因由,刑部、大理寺已和宫中验过了,确系缢杀无疑,还有什么好查?依下官所见,徐大人还是该同张阁老先拿个章程出来,究竟怎么会同三法司查明真凶,也好让太皇太后娘娘宽心。”
对方没以阁臣相称,单叫了声“大人”,显然是心存轻蔑,夹枪带棒的话更是毫不客气。
徐侑霖并不回望,侧身环视:“谁该领责,谁该定罪,一切都由太皇太后娘娘和陛下定夺,岂是内阁随便立个章程就行的?何况今日召见定有昭示,我等还是恭聆慈训吧。”
“徐大人这是正论,咱们说得再热闹,也没经过见过,多半都是妄议。”站在对面上首的寿昌侯接过话来,又喟然叹道,“出了这样的事,太皇太后娘娘已流了一天一宿的泪,却还要忍痛召见咱们,皆因我等做臣子的怠贻上忧,实是罪无可恕。但晋王妃殿下毕竟常年伴在慈躬左右,再亲近不过,有些事咱们自然要先听慈躬训示。”
作为太皇太后亲弟,不但对这个凭阉竖拔擢上来的人和声静气,还在脸面上明着帮腔,这是什么意思?
下头那些都是在朝堂官场上滚滑了,混精了的人,立时便都瞧出端倪来了,各自互望了一眼,再没有人接茬吭声。
纱幔内啜泣渐止,朦胧的身影颤巍巍地坐直了些,显得有气无力,仍捏着帕子在腮边拭泪。
“哀家这媳妇着实不容易,自打入宫那天起,瑧儿便去了北疆就藩御敌,好好的夫妻却要天涯两隔,整日价的只能陪着我这老婆子吃斋念佛。唉……也真是个命苦的……”
谢氏泣声絮叨,仿佛对慕婉婷的故去真是痛彻肺腑的惋伤,说到半截又情难自已地哽咽起来。
寿昌侯不禁在旁唏嘘劝慰,众人见状,也赶忙跟着附和。
谢氏摇摇手,长长地叹了口气,续道:“哀家也是看她在宫里太过寂寞,闷得人也憔悴了,索性便准她回娘家住些日子,可没曾想,昨日人刚走了还不到一个时辰,就有奴婢赶回来报说半路出了岔子,同来的还有瑧儿手底下的人,拿了件十分要紧的东西交给哀家。”
明明是京师里的事儿,怎么突然间扯到晋王身上,还牵连出这么大场祸来?
众人都是一惊,却仍默声不语,只等她下面的话。
谢氏顿了顿,又唉声叹气:“当时哀家一心只念着婉儿的安危,囫囵听着,多半都没个头绪。罢了,罢了,那人还在宫里,哀家也不藏私,就叫他出来同你们说好了。”
言罢,朝身旁挑颌示意,当即便有宫人下去传令,没多时就看内侍领着一名劲装结束的人走入廊内。
那人面色苍白,肩头和胸腹间都有棉纱缠裹的痕迹,显然之前外伤失血不少,到凤床前跪倒叩见便没再起身。
谢氏一摆手:“这里都是朝中的股肱老臣,你不用顾忌,只管照实说。”
那人应了一声,转向众人道:“不瞒诸位大人,卑职是晋王府护卫司佥事,因日前殿下接到京中张阁老的密信,说有一件关系江山社稷的要物须得交托给殿下保管,卑职这才奉命从建兴秘密入京……”
这一开口果然是石破天惊,众人固然瞠目结舌,就连张言也脸色大变,盯着说话的人,满眼都是难以置信之色,哪里还顾得上周围投来的异样目光。
“昨日张阁老交托了那件要物之后,卑职知道不可久留,却不料出府不久就遇上东厂暗布的眼线,一路追杀。卑职寡不敌众,眼看无处可逃,竟在此时遇上了王妃殿下的车驾。”
那佥事脸上抽搐了几下,阴沉着脸像极是自责:“卑职本无意表露身份,但想身上这件要物若被东厂截去,就算保得性命,也无颜再见晋王殿下,只得恳请王妃即刻返回宫中,代为转交太皇太后娘娘,可王妃却执意叫人引卑职先走,说凭着自己的身份在那里遮掩,东厂必然不敢造次,万没料到卑职逃过此劫,王妃殿下却……”
他撑在地上的双手紧攥成拳,浑身颤抖,转向凤床拜了四拜:“一切罪责皆因卑职而起,已无面目再见晋王殿下,万幸要物已交托太皇太后娘娘,卑职也可瞑目了。”
最后那个字刚吐出,他猛地俯身一沉,前额硬生生直撞在坚硬的金砖上,闷响声中,血浆四溅,身子只打了两个抽颤,便伏地不动了。
谁也没想到这人竟会当场自尽,以全臣节,众人这才次第发出几声稀疏的惊呼,都撤身向后退。
“这……这……这却为何?”
谢氏像是受了惊吓,身子向后软倒,旁边的宫人赶紧搀住,帮她抚揉胸口。
“怎么这等没规矩,太皇太后娘娘面前也敢……”
寿昌侯啧声摇头,招手示意将尸体抬下去,随即又皱眉道,“不过,到底是晋王殿下的部署,果然是刚烈忠义之辈。照他所言,那这事儿便说清楚了,晋王殿下之所以遣人来,是因为张阁老交托,谁知却被东厂设伏,晋王妃殿下大义凛然,暗中庇护,却不幸薨逝,可殿下是宗室眷属,皇亲贵胄,东厂的人就算再嚣张跋扈,也不敢动这个手才是,这却是为何?”
纱幔内的谢氏像是缓过了这口气,从怀中摸出一封纸笺:“这就是送了两条人命保全下来的东西,不瞒你们说,昨个儿我看了半宿,心里头不知是个什么滋味,现下也不能瞒了,大伙儿都瞧瞧吧。”
说话时,那折起的纸笺就从帘缝中伸出半截,淡青的成色一眼就能辨出是御笺。
“张阁老,你可是瞒得哀家好苦啊!”
张言铁青着脸,脸上已木沉得看不出半点表情,在众人鄙夷的注视下颤巍巍地起身接过来,徐徐展开,才一落眼便愣住了。
与晋王私通书信是假的,这护卫司佥事是假的,晋王妃的死因,不用问也是假的,这些都不足为奇,只是没想到,纱幔后那个女人居然操切到连遗诏也做起假来,亏了之前他还满心以为当真是那个人所为。
然而,这份伪诏上所写的内容却是毫无虚假,对方处心积虑做这场戏的目的也昭然若揭。
到了这一步,他已无法否认这份遗诏的存在,可若就此认下来,不光数十年的官声名节就此毁了,还要受人摆布,想想便是可笑。
他只觉血气向上冲,顶着喉咙口往外涌,手上不自禁地干使着力气,已将那纸笺攥得皱起来。
“阁老秉承先帝遗命,自然有不得已的苦衷,可终究还是心存社稷,若不然,也不会要将这份遗诏交托给晋王殿下。”
就在那纸笺将要被扯破之际,徐侑霖的声音蓦然在耳畔响起,随即手也被握住,不轻不重地捏攥着,不着行迹地顺势将纸笺拿了过去,略瞧了几眼,便交给身后其他人传看。
“什么?先帝早有旨意诛杀秦恪!”
“哼,老夫早就怀疑,先帝圣命烛照,怎么可能放着那阉贼辅佐新君,丝毫不加提防。”
“闲话不必说了,诸位,秦恪挟令天子,专擅朝政,早已罪大恶极,如今竟敢犯上致令晋王妃殿下薨卒,简直无法无天,有先帝遗诏在,我等恳请太皇太后娘娘懿旨,即刻诛杀此贼!”
此言一出,众人立刻七嘴八舌地附议,一时间群情激昂。
寿昌侯眼底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朗声道:“秦恪恶贯满盈,人神共愤,那是绝不能姑息的,依本侯所见,咱们先请内阁拟旨,迎太皇太后娘娘即刻临朝听政,再传懿旨,诛杀阉贼。”
在众人叫好声中,他唇角轻撇,垂眸呵声道:“张阁老,您瞒了这么久,几乎酿成大错,太皇太后娘娘念着您是三朝老臣,也确有些苦衷,宽恩不加怪罪,可这拟诏的事儿还得您老亲自来。”
这便是拿刀架在脖子上逼人了,难道先帝的血脉终究还是不能保全?
张言只觉胸口刚沉下的那口血气又涌了上来,木然抬头,望着那张几近狞笑的脸,刚要开口发作,背心的袍服却被人拽了一下。
“太皇太后娘娘和侯爷尽管放心,内阁下去之后即刻拟旨,再交礼部排定临朝听政的典仪。”
徐侑霖跨前一步,淡笑了下,随即转向凤床,拱手行礼:“臣有肺腑之诚,泣血上奏。”
纱幔后的身影已完全挺立起来,没有说话,只能看出浅浅的点了下头。
“禀太皇太后娘娘,阉宦为祸数十年,早已不止司礼监和东厂之害,大夏两京一十三省,督府州县攀附投效为党羽者何止千百,势力盘根错节,不是了结一个秦恪便能肃清的。若即刻处死此贼,各地人心必然大乱,于北疆边境更加不利。反之,若先将秦恪羁押,并不明诏定罪,人心便不至有大的浮动,正好乘机出其不意,来个搂草打兔子,将两京和东南几省的要紧处先彻查问罪,再将秦恪明正典刑,无论朝中还是地方,便都不会有大的风浪,伏请太皇太后娘娘三思。”
纱幔内静默片刻,随即传出一声半冷的呵笑:“都说做臣子的要公忠体国,可没几个人真懂这意思,依哀家看,徐阁老这样的才真是公忠体国,好,就照这个意思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