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的行人稀了，天上的星子倒是出来了。

季伏微把她带去了医馆，隔着帘帷，时嵬能感觉到他的注视，像是在她身上系了一根绳，他的眼睛顺着那根绳子，一刻也没有离开。

医馆此时也无人，周遭静谧，婆子把时嵬身上的衣物剥下，轻微的簌簌声，时嵬以为他会出去，但是他没有，他只是转过了脸，背过了身，却没有出去。

这倒是个好笑事，六学的学长季斐裕竟然不顾男女大防，在她脱下衣服任由婆子上药之时，他也没有避开她。

她敲定主意逗逗他。

“季大人，你能进来一下吗？”

“……”

他没有开口应声。

“季大人，你进来一下好不好？”

“……”

直到换药的婆子开了口，“公子，已经上了药，所幸伤口不深。”

他这才入内。

“这药可以祛疤，不会留下伤痕。”他道。

时嵬点了点头，“那便好，王爷不喜欢我身上不干净。”

于是室内陷入一摊死水，连那婆子都端了血水出去。

时嵬低头看着自己的衣带，沾了血渍，“我的衣服……脏了……”

季伏微半屈膝蹲在她前面，“我帮你找一条一样的。”

“真的有一样的吗？”她问道。

季伏微道是，“一模一样，我会帮你找到。”

“季大人为何帮我？之前把玉珏还给我也是，那东西不大，灯光也暗，应该不是大人所说随意一看就寻到了。”

季伏微想要站起身，时嵬一把握住他的小指，“再等等……”

他又回到她身边，“等什么？”

“我想和你多待一会儿。”时嵬直言不讳。

季伏微嗓子发紧，一只手也握得紧紧地，深入掌纹，“那你要不要和我永远在一起？”

时嵬笑起来，笑得肚子疼。

季伏微就那样看着她笑，他看出了她的笑是嘲笑，是不屑，是无奈，也是绝望。

“跟我走，好不好啊，时嵬？”

时嵬停住笑，脸上已经收了笑意，“季大人认错人了，奴家是……苏芷宁，雕题人氏，这是第一次来你们良渚。”

她看着他，一字一句说道。

季伏微不知道她是不是想起来了，也许是，也许不是，但是他唯一肯定的是，这是时嵬，就算她化为灰烬，他也不会忘记她的模样。

“季大人是觉得我像你的故人？”

“是，像极了。”他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同她说话，时嵬听见了他沙哑的声音。

这个人，声音可真难听，像是被火烧过一般。

季伏微就在她面前，她略微一低头便能吻上他的唇，她本来也是那样打算了。

但是终究没有，她竟然不想那样利用他。

国子学的学长，季家不久之后的家主接替人，如果有他，杀了即墨幻，应该会更加容易。

“我要回家了，不然王爷会找我。”

晚些回家，莲瑜找不到她，即墨幻又会大怒。

“告辞。”

季伏微无赖似的挡在她面前，“不回去，行不行？”

时嵬看见了他手腕上青筋的走向，真像是只飞鸟的半张羽翼，他也是，像是收起了一只羽翼的飞鸟。

“季大人，奴家和您不同，您是季家未来的家主，是公主殿下的如意郎君，是陛下高看一眼的驸马，也是这天下读书人的典范，可奴家，只是个把身家性命都压在王爷身上的媵妾，以后或许连个侧妃都做不了。”

“我从来不想要那些东西。”季伏微道。

“那季大人看得上的是什么呢？”

“你的真心。”

时嵬又忍不住笑，“真是失礼了。”

“奴家有相貌，有身姿，可起舞，可持剑，就是没有那颗季大人要的心。”

“我们离开这里，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好不好？”

“哈哈哈哈哈……季大人这是说的什么话，难不成季大人对所有看得上眼的女子都是这般低声下气，还是说，在殿下面前卑躬屈膝多年，已经改不过来？”

季伏微没有被激怒。

还是挡住路，不肯放她离开。

时嵬想了想，说，“季大人，我已经活得很累了，就放过我吧，行行好。”

此话一出，两个人都一阵鼻酸。

“我帮你杀了即墨幻，你会和我走吗？”季伏微早已看出她的目的。

这句话，她对王府的人说了成千上万次，已经足以骗过她自己，她说，“王爷是我的心头之爱，若是没有了王爷，我也无法活下去。”

“你在骗我。”

明知都是谎言，季伏微却已经心痛到极致，她要说多少遍，才能把这样的话说得像是真话。

“你来了，莲瑜，我们回家。”

季伏微身后站着莲瑜，时嵬看见她手中握住短剑，唇角微微扬起，眼中淡漠，那是莲瑜动了杀心的表情，她在他们身边多年，把每个人都揣摩得有了七八分深。

“等一等。”她说。

时嵬推开季伏微，对她说，“我们走，走吧。”

“等一等。”

时嵬慌了手脚，“别伤害他。”

莲瑜轻声道，“除非你答应我，以后再不见他。”

“我答应你。”

莲瑜被惹尘带了下去，即墨幻抬了抬手指，她看明白了，一层一层把外衣解下。

“怎么弄伤的？”

她不觉得自己可以瞒过他，故此把所有事都摊开，就连季伏微带她去医馆都没有放过。

即墨幻沾了茶水，在桌上写道，“季斐裕。”

时嵬倒着看也看明白了。

“你想离开吗？”即墨幻忽然问她。

“什么？”

“你去杀了他，我放你自由，从此再也不找你。”他说。

“王爷是宁儿所有的依靠，离开了王爷，天下再大，宁儿也无处可去。”

“所以，你是不愿意杀他？”

“爷——”她不知如何舌灿莲花才能度过这一劫。

“为什么不愿意杀他？你心中有他？”

“没有，宁儿心中只有王爷一人。”

“还是你想起了他是谁？”

“宁儿不知王爷在说什么。”

“他从前是你的——”

时嵬打断他，“王爷，往事已不可追，宁儿不想往后回头，只想继续朝前走。”

“所以，你不知道他是谁？”

“季大人是六学之首，是公主驸马，还是季家主家独子。”

“除此外，还有呢？”

“其余，宁儿便不知了。”

他点头，“不知……就不知罢了。”

“如果王爷非要我杀了他，宁儿会去杀了他，只是他的身份特殊，杀了他，王爷许难以给皇家交代。”

他眉间一皱，“你说，你愿意去杀了他？”

“愿意，王爷看不顺眼的人，宁儿都会除去，季斐裕和那些人也没有什么区别。”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笑得这般开怀。

丢了衣服过去让她穿好。

“你现在撒谎的样子，越来越有趣了，早知道，我应该早些把你带回良渚，雕题只有你和我，那该有多无趣，加上季家、宇文家和朝中那群老玩意儿，这些事才有意思，你觉得呢？”

“只要王爷开心，宁儿就开心。”

他唤她过来。

“你告诉我，季伏微说了什么？”

“他说，要带我走。”

“你怎么回答的？”

“宁儿钟情于王爷，不会离开王爷。”

“你想要杀了我？”即墨幻挑起她的下巴，却并没有怒色。

“宁儿不会，此生都不会背叛王爷。”

“这样……很好。”他覆上她的薄唇，感叹，果然是薄唇女子薄情，谎话都能说得让他觉得真实，这些，也是他教会她的。

明明原本就想把她变成这个样子，可说不出哪里不好，他就是想要发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