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龙渊
作者:流玉斋 | 分类:其他 | 字数:105.6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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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3章 狩奴
宋南陵在过去的七年里, 梦到过许多次同极月重逢的场面。每一次的重逢里, 极月总是板着张不大高兴的脸。有时候她提着盏燕子点水的花灯,在夜幕中站在临水长廊下, 橘红的烛光将她琉璃般的一双眼染上了勃勃生机, 他便伸手将她少年老成拧着的眉间抚平。有时候, 她纵马驰骋在苍茫大漠间, 他便如她的影子般跟随其后,追逐着她瘦小的背影。
还有一次,他见她站在了千丈崖上, 白雪皑皑覆盖天地, 风雪浓稠地阻隔在他们之间,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 她便消失在了天地间,无论他怎么喊也喊不出声, 无论他怎么找也找不到人,然后他便带着一身黏腻的冷汗惊醒在燕子坞中的拘月楼, 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头像是被人用指甲掐着一样疼, 等到他完全清醒过来,抬头看向墙上挂着的画像时,他便会想起来,这样的重逢永远不可能发生了,他的极月永远地留在了千丈崖。
他如愿回到了江南,回到了南陵, 他用了七年的时间从粟角城的星河变成了燕子坞的宋南陵,却再没有那个粟角城的极月,能将他心口剜开的黑洞填满。
就像做梦一样,极月真的回来了,以涵渊谷苏千寻的身份,顶着另一张脸,忘却了所有的前尘往事,不再整日板着张少年老成的脸了,不再需要为了活下去而整日地厮杀,也不再将那个叫作星河的少年放在心上了。
“阿月,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宋南陵问出这句话时,内心的期许怕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有多深。如果极月恨他、恼他、拿刀捅他,宋南陵都能欣然接受,唯独她的冷漠与不计较,才真真正正地叫他害怕。
千寻拧着眉,神态像极了当年的极月。
她忽抬头看向黝黑静寂的林中,开口道:“那是什么动静?”
宋南陵急忙凝神细听,眼睛却始终不离千寻,但他什么动静都未发觉。宋南陵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千寻在这个节骨眼上强行调转话题再加上一招声东击西,怎么就有把握能骗过他呢?这到底是有多不把他放在眼里?
可千寻却依旧凝目望着林间,神情丝毫没有松懈,仿佛真的有什么危险让她全身都戒备起来,忽然,她向后退了一步。
宋南陵怕她要跑,抬手一剑钉住了拴在她脚踝间的铁链,刚打算要说什么,忽然他背脊如针扎般涌起一股凉意,神『色』陡变亦是转头望向了林中。受过训的杀手对危险总有异乎寻常的本能预感,越是好的杀手,预感便愈加敏锐。一旦预感袭来,杀手们便会不顾一切地遵从本能。
宋南陵的预感迟了千寻一步,但已足以让他断定千寻所言不虚,林子里有东西,正在向他们靠近。
“你的人?”千寻低声问道。
“不是。”宋南陵戒备着。
千寻耳廓一动,忽道:“是狩奴,不下四十人,盯准了往这里来的。”
宋南陵颇为意外,道:“禁军已经撤了?竟还留下了这许多漏网之鱼。”
千寻瞥了他一眼,比他更意外,道:“狩奴何等身手,即便藏在林中禁军也未必发现得了,是你刻意用谢焕之引来了谢琰和禁军,你竟会想不到?”
说话间,林中微弱的动静已到了十丈开外,再有两句话的功夫就到跟前了。宋南陵没再答话,他忽抬手拔剑将真气灌入,叮叮两声就将千寻手上和脚上的铁链斩断。
“走!”宋南陵低声道,身子一侧挡在了她身前,是断后的意思。
千寻却陡然从他身侧跃出,跑向了他的前方。宋南陵一愣,随即就见她停在了林间某处,蹲身向着晕在地上的寒鸦拍了一巴掌,“啪”的一声脆响,响亮无比。
“醒来!”千寻一把攥着寒鸦的前襟,反手又是一巴掌下去,丝毫不留情地在他脸上留下了左右对称的几个红指印,人也不出意外地叫她打醒了。宋南陵在后头看得眼皮一跳。
千寻见寒鸦睁了眼,手一松将人丢回地上,一转身向着宋南陵身后方向掠出,掠出的瞬间还不忘弯腰自地上捞起那个装着凝雪漱玉丹的玉瓶,面不改『色』地往袖口里塞,仿佛刚才那个冷脸辞了寒鸦好意还夺剑绞人脖子的,根本不是她。
她这一前一后甩了巴掌捡了东西,总共也就几弹指的功夫,动作端的是干净利落,掠回之后也是二话不说拔腿就跑,由着宋南陵给她殿后。
宋南陵却看得有些五味杂陈,这黑心巴掌算是泄了愤,说到底她还是担心寒鸦死在林子里。极月身上的狠厉与决绝都是她为了生存建立的伪装,只有他知道伪装底下藏着怎样的生机盎然与温情脉脉,但凡让她真心对待过的人,她都不会真的做绝了,可为什么偏偏对他宋南陵就这般决绝说忘就忘呢?
寒鸦自地上起身,宋南陵打他的那一掌并不轻却还是留了分寸。
“还留了四十个,怎么办的事?”宋南陵看着他冷冷道。
话音刚落,林中已有两道黑影掠出,寒鸦身形一晃跟着剑影闪烁就将二人击杀在地。
第243章 狩奴
宋南陵吩咐道:“计划照旧,赵沛收兵当是忌惮林中雾瘴有毒,天亮后必会重返,活口只留一个,其余的都杀了。”
“是。”
宋南陵向着千寻离开的方向掠出,可就在此时,数十道黑影已然赶至,他们在树枝间疾速纵跃,如鸦群一般席卷而来。身形快的竟越过寒鸦直『逼』宋南陵,还有几个自左右两侧迅速绕开了宋南陵,一路追去了千寻所在。这些狩奴马不停蹄地向前追赶,竟没有一个停下脚步与寒鸦纠缠的,寒鸦捉了落单的便立刻击杀,其余狩奴竟也丝毫不恋战。
宋南陵微微一皱眉,暗道奇怪,按说狩奴做的是无差别狩猎,若是林中进了外人,他们自然会优先杀了不相干的人,再继续完成他们的狩奴游戏,怎么会放着寒鸦不顾呢?
他正思忖着,刻意放慢了些脚步,身后那两个狩奴便立刻追了上来。宋南陵握剑的手微微一动,下一刻,那两个狩奴居然自他头顶越过,蹿到他身前继续前进,其余几个追来的狩奴也飞速绕开了他,径直向前跑去。
前面就只剩下了千寻一个人,仿佛所有狩奴打从一开始就是追逐她而去的。
怎么会这样?事态超出了宋南陵的预期,但情势由不得他多想,他急忙加快身形向前追去,若他不能赶在狩奴前追上千寻,她便危险了。
却说千寻运足了真气在林中飞掠,她的轻身功夫本是江湖上少有人能及的,这趟飞奔又是为了保命,自然是迅如闪电。可她跑出不多久便有些气喘,丹田之中真气亏空后劲不足,竟又生出阵阵绞痛来。
说到“又”,这便不是第一次,同宋南陵交手差点吐血时,也不是第一次,而是从她出手救下赵清商时,她便觉得自己的身体出了极为严重的差错。她根本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救下赵清商的,更不记得那些围攻赵清商的狩奴是怎么死的,记忆直到她为赵清商挡住『射』来的黑枞枝为止就完全断裂了,清醒过来时,丹田绞痛得厉害,喉头一阵阵腥甜涌上,而她身上、手上沾满了猩红的血,脚边满是尸体。
走火入魔了,师父知道了怕是要怪罪,这会儿还这般调用真气,距离经脉逆行怕是也不远了。可她要是这会儿不这么拼命的跑,怕是没命回去了,师父知道了更要怪罪。
丹田的绞痛愈发明显,两条腿也似灌了铅似的越来越重。偌大的黑枞林,茫茫的树海,即便她跑得两眼发黑,也不见个尽头。气息差了些,身形也就慢了下来,不出多久身后狩奴就追近了不少。
逃不掉了,千寻心道。这个念头刚从她脑海中闪过,便足下一软扑倒在地,丹田中绞得她张口就突出口淤血来。淤血一吐,神志倒是清醒了些,她急忙从地上爬起身,寻了处树木茂密的地方藏身。
数十个黑点自林中纵跃而来,千寻屏住呼吸等着他们靠近。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霉腐味,雾瘴自黑枞林北边渐渐蔓延过来,水雾一起,月光便被隔在了水雾外,视野再不如先前那般透彻,光和影的界线变得模糊。
每当眼睛看不清东西时,身体其他感官都会变得更加敏锐,直到这一刻,千寻才突然察觉到夹杂在霉腐味中的、一种似有若无的气味。
千寻微微变『色』,可不等她反应,林中狩奴已然追至跟前,数十黑影几乎分毫不差地扑向了她的藏身之处。忽然,一个人影闪过挡在了她的身前,手中银剑挥起,剑光四散,耀眼的光芒瞬间吞噬了所有人,连同林中树木也一同裹挟其中,发出了震天声响。
光芒刺得千寻几乎睁不开眼,她向后一退背脊撞上了树干。
“宋南陵,住手!”千寻低喝一声,扶着树干一把扣上了身前那人的肩头,可宋南陵只是将她往身后推了推,面『色』冷峻地将最后一个扑来的狩奴击杀在地。
随着剑光消散,宋南陵持剑站在数十尸首间,回头看向千寻,沉声问道:“阿月,你无事吧?”
“无事个鬼!”千寻怒道,她急忙蹲身在地,双掌撑在结了霜的土层上,闭眼凝神。
宋南陵认得这个动作,粟角城里教习的追踪术,双掌贴于地面感知地动可辨踪迹,极月曾于此道十分精专,常人只能探测周围五十丈内的动静,她却能探百丈开外,精度不减。
宋南陵错愕间喃喃道:“你果然……”
不等他说完后半句,千寻已然睁开眼,神『色』凝重地抬头望着被宋南陵剑气毁去的小半片树林,道:“若我所料不差,这些狩奴并非杀我而来,他们不过是在逃命罢了,即便你不出手,他们也会越过此处一路向北而去。”
逃命这一说,对宋南陵而言不算太意外,这就解释了为什么狩奴明明追上了他和寒鸦却根本不交手,可北边是雾瘴最浓密之处,若说狩奴从北边逃到南边来,还算合情合理,放着南边不待头也不回地往北去,不为杀人只为活命,这又要如何解释?
千寻问道:“狩奴游戏,真正的规则是什么?”
宋南陵目光一闪道:“你便笃定我知晓?”
千寻却淡淡看向他,道:“你不知晓么?”
二人对视片刻,宋南陵当先移开眼,道:“没什么特别的规则,不过厮杀一夜,活下来便是胜者。”
“能活几个?”
“只有一个。”
“谁养的狩奴?”
宋南陵冷冷道:“天潢贵胄,京中权贵。”
“赢家能得什么?”
“百两黄金做彩头。”
“百两黄金?”千寻愕然,“就为了百两黄金,让这许多狩奴厮杀上一夜?”
“明面上的彩头就是如此,背后不上台面的我尚未查明。”宋南陵说到此处也觉得有些不对劲,他看了看一地的尸首,道:“狩奴逃窜,难道有人提前中断了游戏?”
千寻站起身,拍净手上的泥土,道:“这场狩猎游戏还在继续,只不过猎人换人了。新入场的不下百人,自西南、东南、西北三个方向入了林,骑马,带着火油,以狩奴为猎,杀完即焚绝不留下任何踪迹。闻着味了么,焚尸的焦糊气已经漫过来了。若我所料不错,南边林子已让他们彻底封锁了,地毯式一路向北推进,不消多久火势就会波及到树林,这片林子他们也不打算留。”
宋南陵闻言,举目往下南边树林,雾瘴越来越密,一时半会儿看不见林中火光,但经千寻一提,那股焚尸的焦臭气便再也无处遁形,一旦在意起来显得愈发突兀。
宋南陵抬手点了自己胸前几处『穴』道,用来隔绝雾瘴中的毒气,随即一把拉了千寻的手腕向着北林走去。
倒也难得,千寻没将他的手甩开,只是不咸不淡地问了句:“去哪儿?”
“多了变数,先带你出去再说。”
千寻却忽然停下脚步,被宋南陵拉着的手臂也僵持在了半空。她踢了脚倒在地上的一棵树,凉凉道:“已经晚了。宋南陵,借你的光,这些狩奴原本逃得悄无声息,现如今你闹出的这番动静怕是已惊动了这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