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小城唯一的工业响亮成一片天的县化肥厂，在距中岗以南不远的地方开发出了新的三层职工楼。那时这样能与中岗大楼相提并论的职工楼让多少人心向往之！因着化肥厂的不复存在，它几近人去楼空，衰败的速度让人不忍直视！因临着其一国道，因我们的公厕永远不及老百姓的需求，那里早成了粪尿之所的方便之地！它的四周是日渐更新长高的大楼！它被围困其中。它的门口有头脑的小商贩撑起几把大伞占地做着生意，好像掩盖了它让人不忍的灰败萧条与过气。廖心如至今还住在那里。她的父亲是化肥厂的老职工，这个属于化肥厂的院子它所有遗留的问题早晚会解决的。这也正在她住在那里支撑着的念想了。

心如住着的一间如筒形的房子由里向外依次是卧室客厅厨房，里面没有卫生间。卧室里对放着两张床，其中有一张是心如女儿的。廖心如有一个女儿，牛阳是在与她交往多天后在一个偶然里才知道的。心如身上的事，牛阳从来没有多问，不多问未必是漠然。生活中牛阳从不爱问及别人的一些事情，除非别人自己说起。她认为这是对人最起码的尊重。特别是一个人经历的坎坷走过岁月，能不再提及不再追忆以避免再次触及引来内心的不愉快。

那是在一个阴历新年里。自俩人有了第一次联系后，廖心如会在每年的逢年过节买来礼品来家里。牛阳也只好与之礼尚往来。“过年”的前几天有“不能洗衣”的旧俗。那天已是正月初好几了，再不回节就显得不好！算算已能洗洗涮涮了，她抱来要洗的毛巾、衣服、床单堆在卫生间，并打开了洗衣机。外面时不时有鞭炮烟花燃放。她拿了手机打给心如：“在哪儿？”

“我在家里。”

“哦，我一会儿过去。”

牛阳带好要回送的东西，高一桐送她到心如家那条街就返回了。临走，她又交代高一桐：“注意些高原，他爱放炮，别坏事！”高一桐答应着离开，她又加一句：“我一会就回去了！”是呀，那成堆的要洗的东西怕是又要弄到下午了。

心如拉开门，她穿了一件长款睡衣，腰带束在腰间，一头长发披散在肩头，一副慵懒的样子。一个独居的女人，倒是给人一种日子很惬意的感觉！屋子里陈旧倒还干净整齐！在打开门的那刻你会恍然是不是从那破破旧旧的家属楼院子而来？正对沙发有一面大镜子，由于墙体低矮，它独独的占据了那一面墙，把客厅的一切括囊其中。牛阳一下子感到屋子像是有好几个人在，不由的看向镜子。看过去的镜子让她有些些吃惊！镜子的最上一角缺了一大块且从一大块处呈放射状裂痕向四下扩散开去！不用质疑，这是破坏所至。

那当的牛阳啊！没深思就脱口而出：“镜子是怎么了？”

心如正在煮她的早点在煤炉一小小的饭缸里。牛阳这才发现沙发一端的煤炉上有“咕咕”的翻腾声。水蒸汽的烟雾弥散在狭小的空间里。“是那死妮子砸的！”

“……死妮子？”牛阳不明白地问到。

“是俺闺女。”

“你闺女？”牛阳越发糊涂。

原来廖心如有一亲生的女儿，初中毕业已去了很远的地方上学了！自她走后，很少与心如连系。孩子是谁的，心如自己也不太确定。是薛科或是边灿鹏？她根本不想纠结这件事！弄明白是谁的对她毫无意义！哪个男人现在你去告诉这里有他的一个女儿，是会比现在她过的日子有更好的结局？没有这个必要！哪个男人不是她心中的痛？可孩子终会长大，她会长成一个有自己思想、行为方式的独立个体。她会知道这个世上太多的事，还会知道她的父母是谁？在经历心如母亲她的双亲最后一个离世的葬礼后，已是青春反叛期的女儿回到家里的第一句话就是：

“请你告诉我的爸爸是谁？”

冷不丁、冰冷的直问让心如没有防备，“……怎么现在问这个？”

“说，你说不说？”孩子没有退步的意思，话语间满是逼迫！心如被眼前这个一向还算懂事乖巧的女儿惊到！她的一反常态让她措手不及。

“……”她一时无语：“孩子，你听说了什么吗？”

“哼！”女儿一阵冷笑：“我听说了什么？你还好意思问？自小到大，你以为我是傻瓜？我什么没有听说？！”她一字一句，字字珠玑！“你知道我是怎么走过来的吗？！你知道我是怎么长大的吗？！”孩子声音哄亮，强硬的问话抵不过内心的心酸她瞬间泪流满面。

“……是妈不好！”心如愧疚。

“不好，是你不好？这里的一切都不好，老子早就够了！”

“老子——？”心如重复着女儿的话。她浑身发颤。

“是‘老子’！”女儿不屈不挠。

心如冲上去，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在了女儿的脸上！她的女儿发疯样掂起身边的木凳向镜子砸去……

这是女儿中招后的暑假。这个假期里，俩个女人各自较着心中的劲儿，各自吞着心中的苦。女儿，本是廖心如这世上曾经想相守一生的依靠，不想，她再一次失去！女儿收到了医学技校的通知书，她并没有告诉她，她用一种无声的语言把通知书放在客厅的桌子上，压上杯子，以保证心如能够看到。开学了，女儿提早在桌上留下字条，以告辞。心如记下了通知书上开学的日子，并备下一些生活必需品，本打算在那天送行，本以为送行能揭开女儿十六年的心结，可是已不能。

“妈妈，今天叫你一声妈妈，感谢十六年来的养育之恩，今天我长大了，就此离开。我想给自己一个空间，以释放我多年来的压抑，当然我希望那个空间里没有你！因我无法忘记自我记事起所受的屈辱与嘲笑，它在我内心种下了仇恨的种子！我会恨！恨太多的东西更恨你把我带来这个世界！带来这个世界是让我与您相依为命的吗？可惜您错了！您不能用您的代价再赔上一个我来偿还所有的不幸！放心我会好好生活的，当然你不用为我的生活费操心。下次叫你妈妈的时候不知会是什么时候？请珍重！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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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月#日”

牛阳看完廖心如递给的字条，心中有一刻竟想到她自己：能逃离是多么好的一件事呀！当年她不一样想逃开自己的家？每个人都会有年少的纠结与执拗，也总会在多少年后自己解开这个结！放字条在桌上，安抚沙发上被眼泪浸泡的心如，吃了一半的早餐凉在茶几上。牛阳想起家里的那二位，有了起身回家的意思，现在就走于心不忍。她站起来去卫生间拿了毛巾，从煤炉的水壶里怼些热水在毛巾上说：“擦擦脸吧？”心如接过去，捂在脸上：“不要走了，中午在这吃吧？”声音从毛巾里发出来，有些嗡嗡的。“不行，家里还有俩位呢！”话说到这里，两人告辞就是。可接下来偏偏不是！每每与廖心如相处，可能这一刻还行，但下一刻就未必！

心如迅速地站起来，手提毛巾放在卫生间并折回客厅。也就是在这几步来回里，牛阳就看到了一个回归平日状态的廖心如！如果刚刚的心如还是牛阳认得的并摸得着其心的，一个能让她生出同情与怜悯的心如！一下子倒是她这个局外人不得不被动地从她女儿的事件中切换出来！

“要回家了，马上就中午了！”牛阳起身向门口走去。

——她本想再安慰一下她的情绪，或真得留下来吃顿饭陪陪她！现在看来，已没这个必要！面对此时的心如，对于她多年后认得的廖心如，说出什么样安慰的话都显得多余苍白。都会让牛阳有一种尴尬！牛阳就生出这样对自己的否定！

一个人能瞬间坚强当然是好事，或如一个演员能悲喜收放自如是一种能力，这个世界有这种能力的人太多，是牛阳做不到的。此刻，就要此刻，当心如那张在十多年日子里走过的脸上带着牛阳“不受用”的表情，一下子就刺到了牛阳内心的某点，就生出了不喜欢！马上离开，她暗示自己。

——心如在短短的二三分钟间到底触碰了牛阳心中的哪个点？！鬼知道！

牛阳起身走去门口。

心如大跨一步，先她一步一下子锁死了门！牛阳清晰的听到金属弹出的声音。也就是几秒之差的速度牛阳摸到了门上的椭圆金属把手，她以为会是一个旋转开关！但她想错了！无论她费了怎样的手劲儿，摸过了上面能动的机关，门还是不能打开！那刻，她与她就僵在门边，一个要打开！一个不让！

很多年过去，牛阳想起那个镜头，再去揣度廖心如的内心：以她的涉世与阅人，她不是不能看到牛阳眼中的愤怒！牛阳退回去，坐在沙发上不说话，廖心如折回到卫生间好久没有出来。时间变成一片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