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整个商队在官道旁设帐露宿，一行二十三人，共撑起六个帐篷。燕罗、卫狂歌、姚天兵三人一帐篷依旧在商队末尾，而孟安雄一行则是五人一帐在商队队首，其余商会伙计分了四个营帐，只有毕行健贴身保卫文昌歌故而两人一帐，处在营地正中央。

燕罗守夜轮在子时到寅时，他绕着自己的营帐转了一圈，这位置恰好能将整个营地尽收眼底，就见队首营帐篝火映射下，文昌歌的帐篷中一人盘膝而坐，观其形貌乃是毕行健。燕罗应征来商会时，与毕行健有过一番切磋，他估摸着毕行健的实力远在范田广之上，如此算计，能从毕行健眼皮底下刺杀文昌歌的机会并不大。往后几日行进，燕罗逐渐摸清规律，毕行健每日都通宵守夜，只在第二日启程时靠在货车上休息半日，而姚天兵与另一名叫钱不易的亲卫，每夜会有一人假睡，实则是监督散卫动静，不过二人交替规则燕罗倒还没有摸清。

从荆州启程十日时，商队已达襄阳。襄阳此处已不像荆州那样被江南商会控制，所以此处的商行分舵终于有了大唐第一商会的气派模样，商队一行人十日未曾休整，正好在此休息一日。漫漫官道中，方圆几里不见人烟，这日重回城镇，燕罗也是将压抑了许久的心情释放开来。

燕罗等六名散卫被安排至了一间大房通铺中，除了朱大原见着燕罗与卫狂歌始终怒色外露表情抽搐，孟安雄几人反倒是客气亲热。众散卫理好行囊，便觉全身憋了十日的汗味酸腐刺鼻，便商量好去澡堂冲洗。

燕罗见卫狂歌站在原地不动，便招呼道：“怎么，你不去洗洗？”

卫狂歌抓了抓头，道：“那个……我在襄阳这里有个前辈要拜见，你们先去好了，我等会再去。”

葛筑道：“那卫兄弟快去快回，应武商行晚上的酒席可不比荆州剑下楼的玄字号宴席差，错过这一顿，下一顿就要到长安才能吃顿好的了。”

当晚，应武商行给六名散卫张罗了一桌酒菜，桌上菜品精致丰富，也只有当年给沈微漪做随从时候在剑下楼见识过。这应武商行财大气粗，果然不是一般地方财主能比得了的，也难怪沈东生那老狐狸巴结上江南商会这个大龙头，都算祖坟冒了青烟。

这酒过三巡，众人都有些微醺，半瘫在椅子上喧嚣吹牛。燕罗瞥眼见到坐在一边的卫狂歌滴酒不沾，甚至连一桌子的鱼肉都只是动了点筷子尝了点味道，只调了些素菜就着一碗白米饭果腹。

燕罗一巴掌拍了卫狂歌肩膀一下，道：“哇，你就吃这些东西，不怕嘴里淡出个鸟？”

卫狂歌放下碗筷道：“我师父教训我说，酒色荤腥都不是好东西，乱人心智，害人害己。”

燕罗不满道：“你师傅是不是个六大皆空的和尚，什么东西不给碰，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卫狂歌摇头道：“我师父不是和尚！”

燕罗又道：“你不会长这么大都没喝过酒吧？”

卫狂歌道：“没有，滴酒不沾。”

燕罗见卫狂歌嘴上这么说，眼角却似乎一直在往桌上的酒坛子瞄，不由生出作弄的意思，道：“你吹牛，我看你心里就是想喝，但是没胆子。”

卫狂歌吓了一跳，赶紧摆手解释道：“没有没有，我只是没喝过，闻到这味道挺香，有点好奇而已。”

燕罗哈哈大笑，打了个酒嗝，一股酒气上脑，端起酒坛子倒了一碗推到卫狂歌面前，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喝！怕啥！反正明天中午才启程出发，喝醉了睡他娘的大半天！”

卫狂歌闻着碗中酒香，好奇心终于大过了对师傅的畏惧，喃喃道：“那……我就尝一口。”说着，端起碗吸了一口。可这一口还没流到喉咙里，燕罗就推住卫狂歌的手不让他把酒碗放下，大笑道：“一口怎么过瘾，先干一碗再说！”卫狂歌猝不及防，又是满满一口酒水顺着喉咙滚了下去，不过好在功夫傍身，气息吐纳顺畅，喉头一开真气捋顺，满满一碗灌入腹中也没呛住。

卫狂歌放下酒碗，低头看着桌子上的空碗，两眼瞪得浑圆发亮，又抬头看了看燕罗，本就是白皙的脸颊涌现微红酒气。燕罗瞧着卫狂歌的表情，刚要说句话，却听卫狂歌打了个酒嗝，吐了一句话：“好喝！”

………………

燕罗见着已经底朝天的四个大酒坛，抬头见卫狂歌毫无醉意，只是两眼更加通透明亮，脸上酒红更加浓重，碗里更是堆积了大把大把的猪骨鸡骨残渣，显然几坛酒下肚后，已经把他师傅的教训规矩丢到九霄云外忘乎所以了。

燕罗瞧着卫狂歌的手伸向新的一坛酒时，也是瞠目结舌，没料到他这看起来怯懦的小子，竟然有如此酒量。不过卫狂歌倒不像桌上其他人饮酒之后就善谈海吹，反倒更加沉默，只是一个劲地胡吃海塞，像极了饿死鬼投胎。

等众人酒足饭饱，准备回房休息时，卫狂歌刚站起身，积攒在肚子里的几坛酒气终于冲了上来，“噗通”一声醉倒在地，半天没站起来。燕罗笑道：“你要是还不醉，都对不起那五六坛子酒。”说着，一把将他领了起来，半拖半扛送回大通铺上。

第三十四章 少年箭士（二）

“师傅，不要，好疼……好疼……”卫狂歌半睁着眼，嘴里不停地说着醉话。

燕罗对着醉醺醺的卫狂歌牢骚道：“你师傅到底对你造了多大孽，醉成这样还怕成这怂样。”

几个散卫一通畅饮后，各自扑倒在床铺上呼呼大睡。燕罗酒席上留了个心眼，并没有放纵狂饮，所以此刻毫无酒意，他假装去了趟茅房，在茅房小隔间里将衣服翻了个面，把里面的夜行衣换上，从后窗翻出，沿着墙角一路摸到应武商行的核心地带。燕罗凭着记忆，寻到文昌歌的房前，却见屋内灯火通亮，四个人影印在窗纸上面，正是文昌歌以及毕行健、姚天兵、钱不易几人。

燕罗一路未见三名亲卫施展拳脚，不知他们深浅，此时不敢过分行动，只好绕道屋后夹角，屏息窃听房内动静。

不知屋内几人已经交谈了多久，却听毕行健的声音道：“如果不能有让我信服的理由，光凭你这回私自调动亲卫，我只需在主上面前言说几句，你全家老小可就要在不毛之地苟过余生了。”

紧接着，文昌歌的声音慌忙道：“三位大人息怒，这并非我的意思，我也只是奉命行事而已。”

屋外燕罗听闻毕行健竟有问责之意，而文昌歌竟对三名亲卫毕恭毕敬，也是大惊。难不成这一路亲卫对文昌歌的尊敬竟是虚假表演？燕罗来不及细想其中关节，屋内的对话已经继续下去。

毕行健哼了一声，道：“难不成是陇右道总领主的意思？”

文昌歌连忙道：“正是。”

听到这个陇右道总领主的名号，毕行健的口气稍稍缓和了一些，道：“既然是总领主的意思，那我们也不好过问，只不过我们必须要知道，什么东西需要三名亲卫护送。”

文昌歌道：“来，三位大人请看。”

紧接着，燕罗就听屋内咔嚓一声锁头开启声，便是一阵短暂的沉寂，毕行健冷笑一声，道：“你们领主的胆子不小啊。”

文昌歌嘿嘿笑了一声：“总领主早就看出主上的心意，所以才准备了这份大礼。”

毕行健道：“既然如此，你也知道，这可是一件兜不住就要掉脑袋的事情，接下来你们想怎么做。”

文昌歌道：“此举只有假借天意，才震慑天下，下一站行至长安，便会有领主的人来交接此物，运送至洛水再做安排。三位大人长安之后便随着护送此物的商队一道即可。”

这时，姚天兵道：“不可，若长安之后我们三名亲卫全部离队，太容易让人起疑。”

毕行健也道：“此言不假，抵达长安后，我请十卫分出一人护送这件货物。我们三人依旧跟随你这一队。”

文昌歌大喜道：“有十卫大人护送，那更是再好不过了，我替总领主谢过三位大人。”

沉默了许久的钱不易终于开口道：“荆州的局势现在布的怎么样了？”

文昌歌连忙道：“大人放心，几位领主这次会议，已经有了定夺，最快一年，最迟两年，便能让江南商会在荆州彻底失势。”

燕罗听到这时，猛打了一个激灵，赶忙竖起耳朵仔细窃听。江南商会与沈家联姻之事，也就在这一年半载之内，一旦冯子劲娶了沈微漪过门，江南商会将会彻底将荆州握在手中，这样固若金汤的联姻关系，应武商行竟能夸下海口两年内就能摧毁江南商会的在荆州势力？

姚天兵道：“主上向来把江南商会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你们如果真能把荆州的盘场夺过来，可是大功一件。”

文昌歌此刻有些得意道：“若是此举成功，别说把荆州的盘场抢回来，说不定还能让江南商会一蹶不振。”

毕行健打断了文昌歌的夸辞，道：“等你们真的把江南商会在荆州场子掀了再高兴吧。”

燕罗在屋外听得清楚，心中隐约不安，当日刺客大会上天刺胡谷泰忽然现身，他斩杀一名甲等刺客立威扬名之后，便命令残君阁与飘血楼多多“照顾”江南商会，当时燕罗并未深思胡谷泰这莫名其妙的要求，可到了这时候连应武商会都仿佛对对付江南商会都胸有成竹，难不成应武商会与胡谷泰有什么瓜葛？

燕罗本想再窃听一些与此有关的消息，可屋内四人的商讨声音逐渐稀疏模糊，仿佛几人走到了更里的位置，燕罗接连换了几处位置都再也听不真切，只好遗憾作罢，悄无声息的原路返回。

燕罗从窗户静悄悄的蹿回茅房时，就听见一人脚步啪啪啪地走到隔壁隔间，接着就是哗啦啦的小便声音，燕罗将夜行衣翻回来穿好，从门缝里瞧见了来人正是刚才醉的不省人事的卫狂歌，他推门出去打了声招呼：“哟，那么快就酒醒了啊。”

卫狂歌吓了一跳，撒了一半的尿顿时憋了回去，慌张地提起裤子，这才看清是燕罗，连忙道：“啊，吓死我了。”

燕罗无奈道：“你这人真是有意思，一身功夫厉害的紧，酒量也可以，怎么胆子就那么小，也没点主见，成天就把师傅挂在嘴上。”

卫狂歌挪了挪身子，挡住燕罗的视线，重新解开腰带方便，道：“师傅说喝酒无事，从来不让我沾酒，今天真的犯大错了。”

燕罗戏谑道：“那你今天晚上可是一口气灌了四坛酒水，过瘾不？”

卫狂歌赶忙道：“我犯错了，哪里说的上过瘾。要是平常，师傅……”

燕罗连忙打断他的话：“别，别提你师傅，我耳朵都听出老茧了。现在你师傅又不在旁边，你怕啥，过瘾就过瘾，不过瘾就不过瘾，你个男子汉大丈夫，说句实话还能掉块肉吗？”

卫狂歌楞了一下，突然安静下来，过了许久，才深深吸了口气，好像做了很大的决定一般，道：“过瘾，特别过瘾，从来没有那么过瘾过。”

燕罗道：“这就对了，男人，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又有功夫傍身，自己做事还要听别人的意见，扭扭捏捏地像个大姑娘小媳妇，真是个软怂蛋。”

“真，真的吗？”卫狂歌忽的抬起眼来。

燕罗看卫狂歌被自己蛊惑，心里老大的得意，旋即一肚子坏水冒了出来，压低声音问道：“你是不是特别讨厌那个叫朱大原的王八蛋？我们找机会教训他一顿。”

卫狂歌有些高亢的兴头忽的又沉默下来，道：“为什么，他只是……”

燕罗怒道：“怎么又怂了，问问你自己，当时你出手教训他的时候，你心里过瘾不？”

卫狂歌用力地点了点头，道：“好，下次他要是还敢这么说我，我一定教训他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