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得西城门，叶心传见路边茶肆有一人几步快跑朝他走来.看样子，来人有四五十岁，面色蜡黄，脸色挂着一抹笑意，看上去不甚自然.

那人笑道:“小兄弟，你还是逃出来啦!”

叶心传奇道:“不知阁下是谁?”

那人捋了捋呼吸，向后一看，见茶肆前一张方桌上另一人双手捧着下巴，同样面带笑意，见叶心传望向自己，立即抬手在空中挥舞几圈.

那人转身低声道:“那位……那位便是小青姑娘，在下是小青姑娘的朋友赵复.”

叶心传恍然大悟，笑道:“我忘了小青还有这本领.”

二人并肩往方桌边走去.

小青身形稍矮，坐在长凳之下，脚不点地，直在长凳空档中晃来晃去，见到叶心传，盈盈笑道:“叶大哥，你不会怪我们不等你罢?”

叶心传道:“我怪你什么?”

小青对赵复努了努嘴道:“诺，他跟我说教了一路，说不该这样，不该那样，害得我耳朵里都生茧子了.我就说，叶大哥为人宽宏大量，身宽……身宽什么的……”

赵复摇着折扇，缓缓说道:“是心宽体胖.”

小青拍掌叫道:“就到嘴边了，被你截住啦!谁要你在这里掉书袋了?叶大哥，你同我们一起去少室山，好不好?”

叶心传向四周一望，心念一动，说道:“小青姑娘，你二人都易了容.若是沿途再遇上那位老伯，他认不出你们，但看你们跟我在一起，自然想到你们真实身份，不如你也替我改个装扮.”

小青笑道:“嘻嘻，这样才好玩.叶大哥要做梨园公子，我们这就去后面，待小妹给你扮上!”

叶心传随她走到茶肆后面，过了一刻钟光景，二人方才出来.叶心传看到水瓮里的倒影甚是熟悉，便道:“原来你将我扮成了顾兄，到时候他见有人冒充他，可要不高兴.”

小青抚掌道:“便是要让他不高兴，到时候叶大哥要替小妹教训教训他，谁让他总欺侮我.”

三人在桌边坐定.

赵复问道:“叶兄弟武艺高强，此去少室山可是要做什么大事?”

叶心传道:“闻说中岳嵩山风景雄壮，小弟有心去游览一番.”

小青道:“听哥哥说，有许多坏人要去少室山闹事，他奉舅舅之名，带人声援少林.叶大哥，要不要一起去凑个热闹?”

叶心传不待答话，忽听得赵复叹息道:“方今国家危难之际，中原久落贼寇网中，有识之士皆思报效家国，奈何这么多人为较一日之长短，大动干戈，自相残杀，岂不让番邦蛮夷看了笑话!”

小青打了个哈欠，说道:“谭老伯爱一声不吭，赵大叔就爱道理连篇.他们打来打去，我们在一旁瞎起哄，看热闹，难道不好么?叶大哥，你说呢?”

叶心传道:“我赞同赵兄所说.偏偏有许多江湖中人喜欢无谓的争强好胜……”

小青闻言，闷头趴在桌子上，又抬起头，用哀怨的眼神望着叶心传，说道:“叶大哥，你不乖，我要你替我说话，你却帮着赵大叔.你们两个正好一起上山剃了头，做一对师兄弟好啦!”

叶心传叹气道:“小青，我自从踏足江湖，每一日都是忧患丛生，过得好不自在，反倒不如在清止观上无忧无虑.”

小青眼前一亮，忽道:“叶大哥，你都经历了些什么事情，告诉我们听，好不好!”

叶心传摇摇头，说道:“说来话长，他日再说罢.”

小青道:“真没劲……”可以加强语气说道:“好无聊……”

叶心传与赵复见她耍小孩子脾气，都是淡淡一笑.

赵复道:“以我观之，叶兄弟胸中大有丘壑，于此风云动荡之际，何不南下，投靠我大宋朝廷，必能有一番作为!”

叶心传道:“小弟无心仕宦，只愿做闲云野鹤，四海为家.不过，赵兄说眼下风云动荡，却是不假，素闻金国皇帝有南侵大宋之意，将来免不得又是一场浩劫.可是听说当今大宋主政之人仍是昔年下诏杀害岳少保的那个皇帝，且秦桧虽死，但朝中尚有万俟卨、汤思退等主和派大臣受皇帝重用，在如此朝廷之中，要想有所作为，恐怕难于登天罢!”

赵复道:“叶兄弟有所不知，今年三月间，万俟老贼已然去世.朝中主和派失一股肱，已然气馁.丞相汤思退虽力主与金人合议，然其生性谦谨，主政多年，与民休息，也不能说毫无作为.当年率军主战的将领虽然大多已死，但紫岩先生张德远仍在，足以担抗金大业之帅旗.朝中则有参知政事陈长卿等人力主抗金，宿为天下士子所服膺，到时振臂一呼，响应之人必多.且当今圣上是贤明之主，虽远在朝堂，但运筹帷幄之功，实不可小觑.”

小青抬起头，神色忽然变得凝重，说道:“舅舅说，当年岳将军率兵北伐，眼看就要成功，却被昏庸皇帝下令撤军，致使……致使十年之功……十年之功什么……”

赵复笑道:“十年之功，毁于一旦.”

第78章 故人重逢

小青道:“是的!舅舅以为，皇帝不愿让岳将军北伐，就是害怕他爹爹和哥哥回来，夺了他皇帝的位置.”

赵复道:“这不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小青怒道:“你说我舅舅是小人!我舅舅当年带兵抗金，战死沙场，是响当当的英雄好汉!”

叶心传道:“梁将军襄助岳将军，联结河朔群豪，使草莽之士无一人肯应金国签兵，居功至伟，后来身死沙场，也可说是死得其所，令人倾佩.”

小青笑道:“正是，正是!还是叶大哥深明事理，不像你……就会掉书袋!”说着对赵复吐一吐舌头.

赵复仰天大笑，却不言语.

叶心传道:“依赵兄之见，朝廷北复中原，实则大有可为?”

赵复慨然道:“不错，非但大有可为，朝中有心之武臣武将欲借此机会建功封侯，也可说是如探囊取物.以我之见，为今之计，朝廷当先为岳将军平反正名，如此则天下英雄便会相信朝廷有北复中原之意，纷纷归顺朝廷;其二则是积极备战，一方面罢黜朝中主和派官员，制定战、守两侧，进可攻，退可保，即便北伐之事有所挫折，亦不致损伤朝廷根本……”

小青在一旁听得无聊，径自跑到路边，随意摘起野花，插在头上，看见一只蝴蝶，便追逐起来.叶心传与赵复又扯了几句闲篇，才叫上小青.三人一同赶路.叶心传见小青对家国之事不感兴趣，便随意说起这一年的有趣经历.他原本语讷，故事说得也甚是乏味，但小青听他说起好几次出生入死，却自听得有滋有味，一个故事讲完了，又催促他讲另一个故事.如此一来，三人谈笑风生，时不时捉弄、调侃他人，竟不觉路途漫漫.

嵩山在登封县以北，为儒、释、道三教圣地.论其儒，则有嵩阳书院，昔年范仲淹、司马光、程颢、程颐等有宋以来一代名儒都曾在书院讲学;论其释，则有少林一寺，自北魏太和年间孝文皇帝拓跋宏敕令建寺以来，至达摩祖师东渡传播佛法禅宗，至于今日，为天下佛学、武学之宗;论其道，则有中岳庙，自秦代建祠以来，历朝供奉，香火鼎盛.

三人刚进登封县境，便见四方慕名而来之人，或江湖草莽，或文人雅士，汇聚于城中，谈佛论道，评点经史，以文会友，总之是三教九流，无所不有，四方八面，无有不通.

三人找到一处客栈，要三间客房.店家说:“近来不知为何来了许多江湖人物，说要去中岳庙参拜，本间客栈都被一位阔绰公子包下了.”

叶心传忽而听到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这位公子长相俊美，怎么像个姑娘?”回头望去，却见那人正是周梦希，不由得出声叫道:“原来是周公子.”

小青道:“诶呦，原来是世家公子，轻薄之极，连男人也不放过，叶大哥，替我好好教训他.”

叶心传道:“这位是洛阳周家少爷周梦希周公子，小青，不得无礼.”

周梦希道:“咦?兄台，你我见过面么?”

叶心传道:“我不就是……”忽然想起自己被小青打扮成了顾亭槐的样子，于是说道:“先前在河东府邓家英雄大会，兄弟有幸见过周公子.兄弟无名之辈，周公子自然是不认得的.”

小青鄙夷道:“叶大哥不认识他，还对他这么恭敬，难不成他会让出房间让你住?”

周梦希道:“相逢即是有缘.周某一向好客，不如看在周某薄面上，便在这里住下罢，我招呼手下替三位安排客房.”身后青衣侍从依命领他们去了三间客房.

三人略微洗漱，下得楼来.到了大堂，叶心传见到两人坐在客桌旁，心头一喜.原来那两人是邓正敏与邓正清姐弟俩.若他二人在此，想必陆聪也跟着一同来了.他正忧心师哥的伤势不知好些了没有，便凑上去拱手道:“邓大小姐，敢问陆聪陆大侠的伤势好些了没?”

却见邓正清眉头一皱，忽然立起身，怒道:“宵小之辈，也敢来问陆大侠!”

邓正敏喝道:“正清，不得无礼!”转身对叶心传说道:“这位兄台，是陆大侠故友么?”

叶心传道:“我是……”一把扯下脸色人皮面具，露出原本容貌，说道:“我是静音，陆大侠的七师弟，邓大小姐，我们先前见过，你不认得我了?”

周梦希从一旁走过来，笑道:“原来是周……哦，不，叶兄弟.你的易容手法当真巧妙，连我也骗了过去.”

邓正敏喜道:“静音，你大师哥伤势已大好了，不必挂心.只是路途劳顿，此刻正在房中歇息，过会儿你再去看他罢.”

邓正清见那人是叶心传，不禁歉然道:“我还不知小兄弟会易容术，刚才出言无礼，还望见谅!”

叶心传慌忙摆手道:“邓大哥说的哪里话?方才我问起师兄伤势，邓大哥如此紧张?难道有人要对师兄不利?莫非又是沈雁青!”

邓正清叹气道:“姓沈的那厮身受重伤，恐怕一时难以康复.这一次倒不是为他.英雄大会之后，我们收到消息说，金人将有异动于少室山，大姐怕少林寺遭逢不测，便组织群豪一同来声援少林寺.结果便有人提议选出一个盟主领导群豪，我们心想这样也好，免得群龙无首，到时候行事不便，被敌人钻了空子.结果整整选了三天，群豪斗个不停，却谁都不服谁，最后还闹的不欢而散.”

叶心传道:“邓家素来行事公正，如今更有邓大小姐主持家门.邓大小姐文采出众，兼之武艺高强，难道当不得这盟主么?”

邓正清愤然道:“咳!当日群雄乱斗，大姐一人力挫强敌，制服沈雁青及陆氏二兄弟，大家伙儿都看在眼里，岂料一些宵小之辈说，大姐是女儿身，当不得武林盟主.”

叶心传道:“邓大哥，武功亦属一流，也做不得么?”

邓正清道:“我那时被妖女打成重伤，还在房中养伤，只能听到他们争论，却苦于出不了房门.后来，又有人说，当今武林能以武林震服群雄的，唯有三人，一则是华山派掌门靖远道长，二则是少林寺达摩堂首座若风大师，三则是陆大哥.可惜两位前辈隐居多年，不问世事，谁又能请得他们来?陆大哥内伤一时难以痊愈，也不能出来主持公道.大家伙儿又闹了好久，接着便有一些乌合之众大声嚷嚷，说什么金人攻打少林的消息不确，又说什么邓家借此机会扬名江湖，实为私心，总之是胡言乱语.一时间中原群豪，十停倒去了九停.剩下的人便与我们一同来了登封，但每日过来探问陆大哥伤势，说若陆大哥伤势好不了，声援少林一事关系到中原武林生死存亡，也耽搁不得，到时只得让他们自家掌门人做武林盟主了.”

叶心传摇头道:“既然各门各派谁都不服谁，到时候还不是又打成一团?”

赵复手摇折扇，忽然说道:“他日朝廷北上中原，若是依仗这些武林人士，岂不坏事!”

邓正清皱眉道:“这位兄台，你所言何意?”

赵复忙摆手道:“在下无意冒犯!家师曾说，中原群豪武艺高强，以一敌十，亦是等闲，即便如此，也不过是乌合之众，可以为利刃冲锋，，挫敌锐气，却不可为三军主力.方才听阁下说群豪为争武林盟主之位战作一团，岂不空为虚名，耽搁大事?”

邓正清心头火起，刚要发作，却长叹口气，说道:“兄台所说虽是刺耳，却不无道理.我们也是心烦意乱，只可惜群豪之中无一人武功才略远超众人，足令群豪膺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