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他感兴趣，想着左右都是天界之事，对他来说并无区别，便一并讲完：“漓澜琴是我于岚境取裒鲸之须所制，随了我几万年，和我心意相通，那时见我危难，便自发祭起屏障拦在我身前。我回神后，它已然碎裂，无法补救。我曾多番在尘世搜寻过它的踪迹，但大约它碎裂得太过彻底，再无法复原以至气息全无，只能作罢。”

我想起连最擅制兵器的温尧都夸耀过的漓澜琴，叹息道，“做出漓澜琴大约是我此生最幸运之事，可惜我无法保全它，而之后再无一件如它一般趁手的法器。”

“若它知晓你至今仍记挂着它，应该也满足了罢。”他神色有些恍惚，大约又想起了我忘记了他的现实。

我不愿见他如此，忙转移话题道：“这马车舒服是舒服了，这样一来，被当为活靶子的几率岂非也大了许多，我们能够安然无恙地到达青云观吗？”这话题虽然转得有些生硬，他倒也回了神，对我微微一笑：“既来之则安之。”

我觉得他此话大有含义，可他却似乎没有同我解释的打算，只一脸意味深长地倒在软榻之上。

这一路颇为顺风顺水，半点波澜不起。

我原本更担心我会和他独处一车，会有些尴尬，却不曾想，我与他之间似乎天生就没有尴尬这一设定，一路斗嘴斗得乐此不疲，连一件小事都能吵个半天。

司北起初还会来劝上几句，将我们分开，后来发现我们吵架是家常便饭之后，便见怪不怪了，任由我与他二人独处，自己该干嘛继续干嘛，丝毫不受影响。

比如此时此刻，我与司浩淼下了马车啃干粮顺便看看周围的风景时，路遇一领着孩子的青年男子，衣衫破烂瘦骨嶙峋。我一时心生怜悯想要施舍他们，他却面色平静地阻拦。

我看不惯他这副铁石心肠的模样，忍不住斥责他毫无仁义之心。他却道：“他有手有脚为何不能去做些别的事情？为何要我施舍？我又不是普渡世间的大善人。”

“人皆有落难之时，你帮一帮他会死啊？”我说这话时，余光瞥见司北默默地牵了马去饮水，以最快的逃离我们的视线范围内，生怕被波及似的，颇有些哭笑不得。

“不会死，但心内会不爽。”司浩淼倒完全没在意司北的举动，只看着我轻飘飘道，“我就见不惯这种能自食其力却要依靠他人施舍活下来的人。他自甘堕＊落，我为何要救济一个毫无自尊的人？”

“衣食不保哪还有闲心顾得上自尊？你真是不可理喻。”

“你这是同情心泛滥。世上那么多穷苦之人，你管得过来吗？”

“那也比你铁石心肠要好， 你根本就是个锦衣玉食的大少爷，不食人间疾苦，站着说话不腰疼！”

“我本来就是个锦衣玉食的大少爷，这一点我从未否认过。”他施施然道，像是我的讽刺他不仅不以为意，还乐在其中，“但这并不代表，我就不识人间疾苦。”

“你若真识得人间疾苦，怎会对他人的遭遇无半分同情之感？”

“我并非无半点同情之感，而是我觉得他不值得我同情。”

“我……”话题绕了一圈重新绕了回来，我气结，看看面前因我们的争吵而瞪大眼睛的男子和被他牵在手中瑟瑟发抖的孩子，不欲再与他争辩，对他伸手道，“给钱！”

司浩淼退后一步护住身上的钱袋，满脸戒备地看着我道：“凭什么？”

“就凭你求我带你出来，就必须要听我的话！”

“我若不听呢？”

“那就给我回去。”

他的桃花眼微微眯起：“你是在威胁我？”

“我就是在威胁你又怎样？”我叉着腰和他怒气冲冲地对视，蓦然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似乎，曾几何时，在我不记得的那段记忆里，我也曾与他这般针锋相对过，纵然谁都不肯让谁，争得个脸红脖子粗，却依旧乐此不疲。

让我不解的是，纵然此刻的他被我说得理屈词穷，眼看着就要被我气得说不出话来，下一瞬嘴角却露出淡淡的笑容。这情形怎么看怎么诡异，让我险些以为自己并非在挑他的刺，反倒是说了一个好笑的笑话似的。

我狐疑地看着他：“你笑什么？”

“没什么。”虽如此说，他嘴角的笑意还是无法掩饰得住，甚至突然间心情大好地将钱袋扔给了我，“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罢，左右我说什么你都不会听，与其做这口舌之争，倒不如遂了你的意。”

他怎么突然间转性了？良心发现了？

我不解地看了一会啃馒头的他，见他没有理我的意思，遂把整个钱袋都递给那青年男子。见我这举动，司浩淼终于开口，有些肉痛似的呲了呲牙：“你把钱都给他们，那我们这一路吃什么？”

我恍然道：“对哦。”将递出去的钱袋又收了回来，拿出几锭银子预备再将钱袋递出去，司浩淼眼角抽了抽，再次开口，“你确定这些钱够我们到青云观？”

“不够？”我有些不确定地看着他，对钱财一事我向来没什么概念，他肯定道，“当然不够！”

我比照了一下钱袋里的银子，试探着再掏出几锭碎银。他有些哭笑不得，半咬着馒头，将钱袋从我手中拿过去，将里面的银票统统掏出，将现银全给了那青年男子：“拿着这些钱做些正经生意罢，比做乞丐要好上许多。”

男子接过钱，千恩万谢地走了。

我坐下和他一起继续啃馒头，边啃边问他：“你为何不将银票给他？只给他现银？“

“他这样的身份拿着那么多钱去钱庄兑换势必会引起他人怀疑抑或觊觎，到时候不是救了他反而害了他。”

我本以为他小气，还想激他一激，没想到他竟出于这番考虑，想事情想得如此长远，这才觉得自己一直看低了他，他做事远远比我周详细致。

沉默了一会，忽地想起一事，又道：“这一路如此顺遂，你到底做了什么手脚。”

“我能做什么手脚？”他咬着馒头含糊着回我。

“我虽不知如今这个世道是怎样的，但以我一贯的经验来看，这马车如此招摇，摆明了车里是个金主，但凡有眼睛的都不会对这香饽饽视而不见。这一路怎么可能这般顺畅，就算不遇到什么见色起意的劫匪，也该遇到些绿林好汉劫富济贫才是啊。”

“你便这么希望发生点什么事？”他哭笑不得，挠了挠鼻子尝试着解释道，“或许这些劫匪并不在意这点小财，而世道已不是你所熟悉的那个世道，江湖已然不如你想象中那般险恶呢？”

“是么？”我狐疑看他，他一本正经地点头，“定是如此。”

我面带质疑地与他对视半晌，他在我逼视的目光下面色丝毫不改，硬邦邦的馒头他倒吃得开怀。不知是他真没做什么手脚，还是他的心理素质过硬，说谎话脸不红心不跳。按说，这样的方式我能轻而易举地看透他的心，但不知为何却像是有什么东西阻隔在我和他之间似的，我根本无法读他的心。

难不成成了妖怪之后，这读心术也退化了？

我悻悻地转回视线，看来从他嘴里是问不出什么了，不过无论他做没做手脚，于我而言，并无坏处。甚至于没有意外比有意外要好，起码这行程不会慢，虽然路程中有些无聊，不过能早些见到子夷的心情弥补了这份枯燥。

既然他不愿说，那我便不问好了。

但几日之后发生的事情又将我这结论统统推翻，让我有些怀疑此前司浩淼并未欺骗我，我们那般顺风顺水，其实是我们运气太好，因青云观近在眼前时，有人拦了我们的去路。

马车一阵急停，嘶鸣声过后，我险些扑到司浩淼怀里。

他扶住我的双臂，微微皱了皱眉道：“司北，发生了什么事？”

司北未回话，外面却传来一个婉转若黄鹂的女子声音：“车留下，人离开。”虽声音婉转动人，这言辞却是如此干脆利落，直接明了，丝毫不跟我们客气，颇像是在酒楼吃饭时说“你们走，我付账”一般。

我就着司浩淼的托力直起身子，心中简直对这女子佩服到五体投地，打劫能打得如此明目张胆，也着实不一般。

“少爷，该怎么办？”司北大约是第一次遇到这般情形，一时不知如何应答，将求助的话语抛给了自家少爷。

司浩淼似乎对此人半点兴趣都没有，见我没什么大碍后，便斜倚着车壁半眯着眼轻描淡写道：“跟了我这么久，还不知该怎么做吗？长得好看的话就直接打晕带回去做老婆，不好看的话便无视，绕过去继续赶路。”

带回去当老婆？他可真是好兴致。我斜睨了他一眼，他挑眉一笑，面容微有些狂放不羁。

“好看，很好看。”司北语带羞涩道，“可是少爷，她长得太美，我舍不得下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