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柱香后，熙阳客栈内，我战战兢兢地拿眼角瞥桌子对面的司浩淼。他余怒未消，浑身都是生人勿近的阴沉气息。

我哆哆嗦嗦道：“我、我换了样貌，你怎么……怎么还能认出我是颜如许？”

他瞪我一眼：“你以为你那一身荼蘼花香，轻易便能遮掩得了？再说，还有哪家的女子会像你这般不知廉耻？”

我腾地一拍桌子站起：“你说谁不知廉耻？”这一拍把客栈里大部分的视线都吸引了过来，一个个对着我指指点点，窃窃私语，我权当没看见。

“有谁家的女子会在青＊楼门口转悠，又有谁家的女子被人调戏不恼羞成怒反倒言语相合？”他的质问让我讪讪地摸了摸鼻子，这么说，似乎也没错啊，我弱弱地辩解道，“那不是因为我饿嘛……”

我不说还好，一说他的脸色更差了：“为了一顿饭，你就把自己卖了？你是有多么廉价？”

“我……”我低低道，“本来就很廉价。”

“你……”他被我气得话都说不出来，我生怕他会被我气死，忙倒了一杯茶递到他跟前，“好啦，我知道错了，以后不会这样了。”说完，我后知后觉道，我跟他道个什么歉嘛，他又不是我的谁谁谁，我要做什么关他什么事？

司浩淼本脸色缓和些许，预备伸手来接茶水，我却突地又把茶杯收了回来：“我做什么不关你的事罢？我不是说过，不让你跟着我么？”

他一口气没顺上来，被我气得脸色通红，险些背过气去。我赶紧为他顺气，他也是为了我好不是？我何苦要气他呢？待他其顺了些，我又把茶杯递回去，小心道：“我说的是真的嘛，我就算卖了自己也跟你没有任何关系啊？我当初不还为了一个陌生女子的姻缘把自己卖进你府中么……”

我越说他脸色越黑，我只得端了茶杯喝茶，抬眼见他伸手的姿势方发觉我又把那杯茶给拿回来了。“抱歉抱歉……”我赶紧又重新倒了一杯递给他，他抱臂冷眼看我，再不来接，我只得把茶杯放到他面前，颇有些讪讪，“你的意思我都明白，我也没想真就嫁给他啊，只不过想着与其把自己卖进青＊楼不如跟他虚与委蛇，你说呢？”

他冷哼，“你倒是为自己计划得深远。”

“过奖过奖。”见他脸色稍霁，拿了茶杯喝茶，我又哪壶不开提哪壶道，“左右是我自己的事情，你为何如此动怒？难不成……你喜欢上了我？”

他正含了一口茶在嗓子里被我这么一问，直接一口水喷出来。我好巧不巧正站在他跟前，他这一喷，我接了个十成十。我看他一副跟吞了苍蝇似的表情，心道，果然是我想太多了，他就算喜欢上南宫思悠，也不会喜欢上我啊。我抹了抹脸上的茶水，岔开话题道：“既然你坏了我吃白食的打算，便得赔我一顿饭，对不对？”

司浩淼一副“我服了你”的表情看着我，却并未在这此方面与我多做争执，挥手招来小二点了几道菜，菜式是他一贯的铺张浪费，不求好吃，只求最贵。我真不知道他到底带了多少银子出来，怎么这么久还没用完，颇有种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之感。当然，我是希望他的钱越多越好，这样我的保障也能多些，不至于饿着肚子。

等菜的过程中，司浩淼以一种极其复杂的眼光盯了我半晌，忽地站起身往外走。

“喂，你去哪？”我预备跟上，却被他一眼瞪了回来，“你在这里等我。”

“哦。”我心不甘情不愿地坐回去，心想着万一他偷溜了，这顿饭钱该谁付？心情忐忑地坐了许久，直到菜都上齐了，我饿得前胸贴后背却也不敢动筷子，生怕他一去不复返，我就要沦落到卖＊身还债的下场。

还好，他去了不久，在菜凉了之前，他拎着一个布包回来了。坐下后，挥手将手里的布包扔给我，然后拿起筷子，埋头苦吃。

我有些莫名其妙，小心翼翼地打开布包，赫然发现那里面竟然是一件红色的女子样式的衣服。“给我的？”我再三确认，他以一副你白痴啊的眼神看着我，“你觉得我会是穿这样衣服的人吗？”

“说不准，也许你有异装癖呢？”

他冷冷一眼看我，腾出一只手来拿衣服，“不要算了，我拿出去丢给乞丐。”

我把衣服往身后一藏，赔笑道：“好了好了，我信了你是买给我的，买了都买了，丢了多浪费。”他冷哼一声，收回手继续吃。我背着他抖开那衣服，两件套，里面那件不过是普通的里衣，但布料和我身上所穿的不可同日而语，做工更是精致。而外裙则样式繁复别致，腰身四周缀着流苏，会随着动作会晃来晃去。他挑衣服的眼光果然不错。只不过，我狐疑地看着他，“你为何要买衣服给我？”

他努努嘴示意我看自己的衣服——刚被水泼上，前襟湿了一大片，看起来颇为碍眼。再加上，我这身衣服自打出了司府基本就没换过，脏得不成样子不说，如今更是添了一个个破烂的洞，他不嫌弃才叫奇怪。

我笑吟吟地将衣服收起来，拿起筷子先吃饭。

他难得这么体贴，今日之举颇让我有种被呵护的感觉。很少能有人为我做到这个地步，说没有一丝触动那是假的。我从未想过他一个桀骜不驯、纨绔自我的大少爷，会为了我一个一向被他嫌弃的丑丫头做到这个地步……

等等！丑丫头？！我怔怔地看着自己嫩如葱白、十指细长的手，忽然间想明白了什么，猛地抬头看他，“你买衣服、对我这么好其实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我如今这幅容貌，对吗？”

司浩淼淡定地看我一眼：“你觉得呢？”

我咬牙切齿，我就知道，他怎会突然能欣赏得起我的外表，原是因为我改头换面了。

他果然还是个以貌取人的斯文败类！

我恨得牙痒痒，可却依旧拿他毫无办法。

我拼命往嘴里塞菜，但平日里觉得好吃无比的饭菜如今吃来却有些味同嚼蜡，我简直有些食不下咽。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突然间觉得有些失落，失落到想要落荒而逃。他对我怎样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外貌的认知让我忽然间有些惶恐。

我忽然间的沉默和拼命往嘴里塞东西的动作让他有些莫名其妙：“你怎么了？吃错药了？”

“我没事，我饿……”我满嘴的东西说出来的话也是听不清楚的，他却似乎理解了，嘴角微微弯了弯，“你慢点吃，没人跟你抢。”从相识至今，他第一次对我露出这样的温和不带任何恶意嘲讽的笑容，可我心里却无比苦涩。

他是因为这张脸。

我眼神黯了黯，忽然间很不喜欢这张曾一度想要换回来的容颜。

这让我觉得，我一直以来的坚持没有任何意义。我与他的赌约，我终究是一败涂地。

不知埋头吃了多久，余光瞥见客栈门边一道水绿色身影，吸引我的不是她衣服颜色有多么醒目，或者衣服有多么贵重，相反她衣服颜色素雅得紧，周身也并无值钱的物什，让我能目不转睛看着的是她那衣裙下摆的一圈莲花褶皱。我入凡世这么久以来，唯见过一个人的衣摆是这种样式。

我有些难以置信地抬眼看去，她已经走到靠窗的一张桌子边。身姿窈窕，动静皆如弱柳扶风，巴掌脸，柳叶眉，杏仁眼，尖下巴，淡施脂粉却眉目如画，清雅可人。即使我只见过她一面，我却能清楚地认出她。

——南宫思悠。

为何她会出现在这里？

我刚对她有愧疚之心，她就出现在我面前？这也太玄了罢？难不成老天真长了眼睛，重新给我一次圆功德的机会？还是说……她是来找我算账的？

我抖了抖，虽然知道她一个弱女子即使知道我骗了她也打不过我，却还是几乎把头埋进了碗里，努力避开她的视线。可随后我才发觉自己这举动的可笑，且不说我如今换了容貌，就算我用那个老太婆的样貌出现在她面前，她也不大可能会注意得到我。

她会注意的首先会是司浩淼，可她目不斜视，司浩淼这么大的一个目标杵在这里，她也愣是无视了，更别说对她来说可以算作陌生人的我了。

而她坐下后，我才发觉她不是一个人。

我有些纳闷地看着她身边的男子，那人样貌并普通，甚至还偏于丑陋。留着虬髯胡须，给人感觉像是已过了而立之年。浑身气息阴鸷，眼神冷漠，无论对着谁都像是含着敌意，，所以让人望而生畏。若仔细看，会发觉他眼神里透着绿光，如狼阴狠，而他浑身的气息，孤独冷傲。

南宫思悠为何会出现在离邺城千里之外的熙城，又为何会在一陌生男子身边？在我的感觉里，她不像是会和这种人扯上关系的女子。

她难道爱上了别人？我咬着筷子看司浩淼，再看看那男子，无论怎么对比，都是司浩淼的颜值比较高啊。莫非真是因为司浩淼失踪了太久，她死心了，抱着不找个好的便找个差的想法，跟此人私奔了？

啧啧啧……我叹了一声，想不到这南宫家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千金小姐，居然也如此有勇气啊，真是人不可貌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