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

阿恒自觉所拥有的一切是面前这个身份低微的少女做梦都难以企及的。

可是为什么会妒忌她, 厌恶她，妒忌厌恶到了怨憎的程度？

对面卡捷琳眼中的痛苦是真实的。

那双一向温情的眼眸中清晰的倒映着她如今的样子。

红衣，红瞳, 就像一朵饱胀了毒汁的艳丽花朵妍丽而开。

她垂手而立，在幽暗的夜『色』中, 就像是来自古老欧洲中世纪时期的吸血鬼, 优雅、美丽、强大, 虽然有着人的外表，可本质上却是野兽，茹『毛』饮血，将人类当成食物对待。

偶尔想回忆起过去的自己, 那缅怀也就是如浮光掠影，海上脆弱不堪的泡沫，阳光一落下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转过头，再次看向倒在地上僵硬不动的少女。

她并不知道这少女的名姓，更不知道少女的任何过往。

她又看向少女的脸。

这是一张全然陌生的面孔, 不在她的任何记忆之内。

少女原本盛满朝气的眼眸中, 现在只剩下单纯的恐惧, 可少女的手指握紧, 眼珠四处观察, 显然还没有放弃逃生的希望。

突然之间，她想起了一切。

白茫茫的记忆碎片中, 她‘看’到了一个年幼的女孩, 女孩的脸上有明亮的笑容, 她元气满满，即使身处社会的底层，依然充实的活过每一天，对未来也都充满了希望。

那时候虽然什么都没有，可是她却很快乐。

她又看了看周围的景物，可以遮风挡雨的茅屋，归园田居的生活。

那时候她的愿望，不也是有这样一个可以遮风挡雨、一家人能安安宁宁的生活吗？

她突然之间便想到了，为什么会如此厌恨。

因为，再也得不到了。

因为，再也回不去了。

卡捷琳回来了。

卡捷琳死而复生，似乎是上天对她在炼狱中苦苦挣扎的恩赐。

可是她已经在炼狱中挣扎了太久，久到她都已经记不得幸福是什么滋味。

但是潜意识中，阿恒对自己的厌弃和对卡捷琳的追忆忏悔，对过去平静生活的向往却一直都没有消失过，因为这些她所追求和向往的东西已经不见了，她回不去了。

如今的她已经有了保护自己在意的人的能力，可曾经的家早已支离破碎。

她永远也回不去了。

在梁园那里接收到二叔已死的消息时，她选择的是忘掉这件事。

可是忘不掉的。

一切都只是欺骗自己，二叔曾经对自己的好，阿恒都还记得。

她的视线从少女的脸上移开。

她悲哀的发现，她不得不承认的是，从这个少女的身上，她看到了过去的那个自己。

那个一辈子都回不去的过去。

心下无限凄凉，她突然间就丧失了杀意。

她的手垂下，心中暴戾的想法没有了，可她清楚，她现在就是一个杀人狂魔，一个不被世俗所接受的异端，即使是卡捷琳，也认为她是不正常的。

她『摸』『摸』卡捷琳的眉眼，手指慢慢摩擦，从漂亮的眉梢移动到微微挑起的眼尾，又到眼角的泪痣，阿恒很安静，可卡捷琳却感觉阿恒的情绪很不对劲。

阿恒没甚表情的面孔上，嘴角一侧轻轻挑起，看来温柔，可却能让人感受到她浓重的哀戚。

“婕铃姐姐，”阿恒轻轻说，“你喜欢的，不过是过去那个我，可是……回不去了，我一辈子也只能这样了，你要的那个天真愚蠢的阿恒已经死了。”

卡捷琳能感受到，阿恒的情绪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

她紧紧抱住阿恒，想给她一点安全感：“阿恒，无论是好的，坏的，这都是你，我只是不想看你这么痛苦，你明明是最不希望成为这样的人的……”

阿恒这一次没有回应卡捷琳，她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儿时，记忆混『乱』之后，她的记忆都是时有时无，现在能想起来一点了，她『露』出淡淡的笑容，追忆往昔：“小的时候，大家都有很美好的愿望，有人希望成为白雪公主，能有一个王子吻醒她，有人希望长大之后能成为老师，也有人希望能成为工程师，我希望能有一个安定温暖的家，有一个爱我的人，大家的理想都是那么简单美好，可是到了最后，真正实现愿望的人却没几个，每一个人背离了曾经的那条路，而且越走越远。”

阿恒将抱着自己的卡捷琳的手指，一根一根慢慢掰开，她直视着卡捷琳的眼睛，轻笑：“婕铃姐姐，你知晓我的过去的，可是等到现在我才发现，我已经变成曾经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让曾经的那个我站在面前，她也会恐惧，也会讨厌，你说是吧？”

阿恒看卡捷琳的眼睛及其认真，她一字一顿说：“你不也是从她的身上看到了我的影子，我们都眷恋着过去，可是婕铃姐姐，回不去了！你要的那个阿恒已经死了！”

话音落下，阿恒便猛的一下推开了卡捷琳，纵身跃起，消失在天际之间。

卡捷琳来不及安抚这受到惊吓的一家人，转身立刻追了过去，她心下无限懊悔，怎么就会做出这等让阿恒伤心的事呢？阿恒心下有心结，而且根据罗袖夫人所言，阿恒的精神力处于极度不正常的状态，这种变异的精神力状态即使在历史上一系列精神力异常的案例中都从未见过。

两人一路你追我走，卡捷琳始终缀在阿恒不远的位置。

阿恒停下来，她就停下来。

阿恒走，她就跟着。

就这样持续了三日的时间，两人一路向北，竟走入了归魔宗的地界。

等到第三日夜晚，卡捷琳坐下来休息片刻的时候，突然便感觉到阿恒在靠近。

阿恒静静的坐到卡捷琳的身畔，将头轻轻靠在卡捷琳的肩膀上，她伸出手指，在卡捷琳的手指指爪上轻轻描摹而过，随后，阿恒开口了，她的声音听不出什么喜怒：“你爱我。”

她微微一笑：“可是我已经不再是过去的那个阿恒了，你也别再想念过去了，无论我变成什么样，婕铃姐姐都一直爱着我，好吗？”

阿恒早已分不清对卡捷琳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感情，她也不想再分清了，是是非非，其实也不再那么重要了。

卡捷琳早就成了她心中不可逾越的神灵，也是一生都爱重的恋人。

这份爱太过深厚执着，即使卡捷琳消失，她在将来也不可能再如现在一般爱上任何一个人。

卡捷琳不知道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阿恒心中潜藏着太多的不安，卡捷琳轻轻吻上阿恒的额头，这一下不带任何□□，仅仅只是单纯的一吻。

头顶上，月亮已经冲破了『迷』障，大片的乌云散去，清冷的月光安静的落在彼此身上，卡捷琳轻轻说：“我爱你，无论是过去的，或者是现在的，我都爱，阿恒，你不必如此不安。”

她将少女揽入怀中。

这一刻，任何语言都不能安抚她的不安，阿恒能感受到卡捷琳带给她的绵绵爱意，她握住阿恒的手指，精神力的丝线将她们的灵魂连在一起，卡捷琳引领着阿恒，将她的精神力束牵引着来到自己的精神力世界。

这是阿恒这一生都不曾想象过的、最为波澜壮阔的美景。

即使之后阿恒走遍了整个宇宙，她都不曾再遇到比卡捷琳的精神力世界更为让她心折的风光。

卡捷琳的精神世界不是一块大陆，她的精神世界是一个星球，一个比现在脚下所居住的星球都要大得多的星球。

在这片大陆上也没有连绵不断的时间线，只有停滞的风光。

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她站在这片精神世界中。

所有的一切都是停滞的，悬浮于空中的飞鸟，停滞的河流，被风吹得随风摇摆的小树，一轮圆圆的落日大若银盘，散发着橘红『色』的光芒，稳固的停滞在远处的地平线上。

以阿恒的视角，这是一个圆形与直线完美的相切关系。

她席地而坐。

这是和她自己破碎的精神世界相比，完全不同的、尽善尽美的精神世界。

“你喜欢什么风景？”身后的女子温热的怀抱将她揽住，卡捷琳道：“这个世界，是属于我们的世界。”

于是，孤烟开始飘摇，落日逐渐下沉，河流骤然流动，飞鸟翱翔天际。

她握住阿恒的手：“阿恒，如果走遍了这个只属于你的世界，你就会明白，所有的不安，都是不必要的，这一生，我的爱恋、我的悸动只为你绽放。”

阿恒笑了。

好动人的情话。

于是她回答：“那么，不许用那样的眼神多看其他人一眼，婕铃姐姐，我会改变，以后，不在你面前杀人，可好？”

卡捷琳并不是这样的意思。

可阿恒的执拗和一些不安已经渗透尽骨髓当中，不是她三言两语就能解开这份心结的。

卡捷琳吻了吻阿恒头顶的发旋，手指在她脊背上落下，将她整个人抱起。

这一刻，阿恒看到了这个世界的本质。

以精神力为基础构建出的世界，本质上依然是一个人的意识。

眼神可以说谎，言语可以欺骗人，肢体动作也能欺骗人，可是一个人的灵魂最为潜意识的深处是骗不了人的。

这一刻，她想到了那个梦境。

她像一尾游鱼，沉入了一片温暖的海洋中。

从此，冰冷不再。

这个世界的本质就是由精神力组成的海洋，广阔安宁，也让她感到安心。

阿恒听着动人的情话，觉得自己的整颗心都在开放。

她说：“你记住你今天的话，因为我都当真了，如果今后你的心为其他人绽放，我就会把那个人的心挖出来剁成肉酱。”

卡捷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