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并不明白，茫然抬头仰望他。

尹舒笑了一下，说：“初月，尹氏护不了你。”

尹初月瞪大眼。

不……不……这么多年，她已经很满足了，怎么会护不住她？

“初月，你应该明白……其实这么多年，你在尹氏应该也早就看清了。尹氏并不是最适合你的地方。”

尹初月的眼中涌出大颗大颗泪珠，哽咽着难以开口，便只能拼命地摇头。

不会的……父亲，我已经没有地方可以去了……父亲，你不能这么残忍……

而尹舒这一次却像是看不明白尹初月的绝望一样，轻轻地告诉她：“今天之后，你就可以自由了。尹氏放你自由。”

他说，尹氏放你自由。

不是的，如果代价是失去所有她珍惜的，她宁愿不要这份自由。

可是她看见尹舒眼中有着深沉的绝望。

绝望这样的情感，从来都是浓烈的，这种感情足以摧毁所有。

失望可以用“有些”和“淡淡”来形容，可是绝望一旦出现，就代表了已经没有了任何希望。

尹初月的世界在一点点崩塌。

她想起穹劢向尹舒指名道姓，说要真实之瞳。

她想起尹舒对穹劢撒了谎，说真实之瞳命不久矣。

她想起穹劢的小肚鸡肠，想起尹氏如今破败的光景。

她想起从前那些点点滴滴，想起这里所带给她的痛楚与美好。

尹氏这个地方啊……信极了天道，信极了祖先。

祖先说，紫眸是不祥之人，所以他们就毫无顾忌地排斥她，厌恶她，甚至要她死。

可是……这世界上哪有什么灾星呢？

天之陆上有她没她，照样每天日升日落。

这个地方负尽了她。

可这个地方，也给了她世间难觅的真心。

是不是那句“命不久矣”，已经是尹舒能给她最好的保障。

而尹舒却没有耐心再等待了。尹舒的身体状况已经不容许他再浪费一丝一毫的时间。

今天，就在今天。

尹舒必须做出选择。

“初月，”他淡淡地说，“你去把初霖叫来。”

尹初月僵硬地抬起头。

而尹舒居然在笑。

他笑得就像刚才『露』出绝望神情的人并不是他一样，连语气也温和平淡得一如往昔。

他说：“去把你的哥哥叫来吧。”

哥哥……

上一次尹初霖来看她，也已经是久违的事情了。

精神恍惚之间，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那座屋子的了。

她见到了尹初霖。

她的哥哥。

尹初霖见到她，手中练字的『毛』笔居然抖了一瞬。

墨滴落到宣纸上，晕染开一大片无可挽回的污渍。

他慌忙间搁下『毛』笔，走到她面前，勉强笑道：“初月，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尹初月红了眼眶。

这是她第二次选择瞒下尹初霖什么。

她笑笑地答道：“哥哥，我们去见父亲吧。我很久没见过你们了，就是突然想见见你们。”

她没有告诉他，是父亲叫他。

尹初霖愣了一会儿，『摸』了『摸』她的脑袋。

他们一路说笑，像是要把从前那些回忆都在今天说完一样，无视了他人惊异的目光。

可是尹舒所在之处，却是大火冲天。

尹初霖见到大火的一瞬间像是明白了什么，火光在他脸上跳跃着，映出一大片晦暗的阴影。

尹初月看见他的眼睛红了。

这是她第二次看到尹初霖哭，但可能也是最后一次了。

四周突然嘈杂起来，有人大喊一句：“我看见灾星从这里出来的！我看见了！”

混杂着谴责、厌恶和震惊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她看见尹初霖动了动步伐，像是想要护住她。

但他最终没有。

后来……

后来啊……

她被所有人辱骂，仿佛小偷被置于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是无处逃脱的狼狈与难堪。

火焰终于熄灭。

她看见尹初霖往前半步，对着废墟的方向跪下。

她于是也跟着跪下。

所有人在一瞬间安静了下来，齐齐对着焦黑无状的废墟跪下。

“苍天在上，”尹初霖一字一字地说着，眉目冷硬无情，“尹氏族长尹舒，此生行的是磊落正道，生无愧尹氏，该当福寿绵延。”

尹初月没有动。

她听见尹初霖说：“可荧『惑』灾星降世，克母克父，终至父亲一生困苦，英年早逝。”

尹初月静静地跪着，看着左前方半步距离的尹初霖，只能看见他的背影和投『射』在地面上纹丝不动的影子。

然后尹初霖说：“我以尹氏继承者的身份，与今时今日，逐灾星尹氏初月，以护佑我尹氏今后平安。”

……无氏之人。

从此以后，她就是无氏之人。

然而仅仅是将她逐出族谱，这些人却似乎仍觉不足，一群人欲言又止地看着尹初霖站起身，拂去衣摆上的尘土。

尹初月神思恍惚间，听见尹初霖说：“此人将由我亲手执刑，以慰藉父亲在天之灵。”

……他要杀她吗？

尹初月抬起头，看见尹初霖拔出长剑。

——这把剑是尹舒赠给他的及笄之礼。

尹初霖一步步走来，长剑反光之间，是雪亮的锋芒。

尹初霖蹲下身，捏住她的下颌，冷声说：“我将你当做此生最好的妹妹。父亲收养你，将你当做亲生女儿抚养。而你不知感恩，不懂回报，一次次叫我和父亲失望。”

有什么东西被尹初霖塞进她的嘴里，顺着她的喉咙滚落。

筋脉里一股温和的灵力顿时泛出。

而尹初霖已经厌恶地甩开她，说道：“将你送下去给父亲陪葬，大概九泉之下，才能叫父亲安息吧。”

长剑扬起。

“今日，权当祭奠之礼。”

长剑落下。

血花迸溅。

心口一阵尖锐的刺痛，尹初月口中涌出大片鲜血。

视线逐渐模糊，直至彻底陷入黑暗。

“……哥哥啊，”她想，“何必要你动手。”

是啊，何必要你动手。

你若不动手，这一辈子，尹氏终究再也不欠她什么。只需说一声你的为难之处，便是她自戕又有什么舍不得的。

可你还是选择亲手杀了她。

即便你的本意是想保护她。

但你终究亲手打破了她所有美好的回忆。

这一辈子，原来整个尹氏，她再也找不出半个纯粹对她好的人了。

……无氏之人。

原来滋味也挺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