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上烟雨
作者:梁唐晚歌 | 分类:武侠 | 字数:103.7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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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五章 千里匿佛心
吐蕃大军出现在崆峒山的方向,赞普命其兵分两路,一路领兵三万,由宰相统领,北上攻取甘州诸郡,若攻克甘州,可攻瓜州,沙州,甘州守军只有一万,还有昆仑仙宫的一众弟子,尽皆在肃州戍守安西叛军,已是抵挡得颇为艰难,而吐蕃大军突兀出现在甘州后方,直取酒泉,肃州守军不得不分派兵力去戍守酒泉,本就不甚牢固的肃州更加岌岌可危。
吐蕃七万主力军由赞普亲自带领,东征甘州,沿途收福禄,张掖,删丹,大军杀进凉州,攻克番禾,嘉麟,所到之处,唐军望风披靡,不战而逃。吐蕃赞普终于在凉州城下停滞下来。
河西节度使望着那沙土上遮天蔽日的吐蕃大旗惊骇万分,本以为吐蕃人休养生息,是不打算攻掠河西了,没想到一声不吭,便将十万大军搬到了河西走廊上,堵截了通往瓜州,沙州等地的通信。而这吐蕃赞普大张旗鼓,兴师动众,显然是所图甚大。
河西节度使的部分兵力还在肃州,生死难料,自己手上也不过只有区区一万兵力,很难抵抗凶悍的吐蕃人,便速速向驻守鄯州的陇右节度使求援,可是陇右节度使发来传信,吐蕃人领了两万兵力,渡过大通河,已经向着湟水谷地杀过来了,陇右节度使亲率一万五千守军在宣威军城与吐蕃大军殊死搏斗,根本无暇顾及凉州之急。
这是铁了心要断绝河西走廊,咬断大唐的西域门户了,河西节度使望着滚滚黄沙,与数之不尽的吐蕃人长长一叹,向长安快马加鞭,送去军情之后,捏紧拳头,已经发誓要戍守凉州城,与吐蕃人血战到底。
若是凉州与鄯州被攻破,身后的兰州,河州,洮州,渭州几乎无兵可守,吐蕃骑兵长驱直入,不日便至大散关,届时与史思明的燕军东西合围,关中将成为一座孤岛,陛下退无可退,吐蕃人找的一手好时机!
若是哥舒翰还在世,若是二十万河西,陇右大军还分布在河西走廊一带,吐蕃人安敢大肆入侵唐土,前朝皇帝造的孽,却要本朝臣民来承担。
上元二年,是风雨飘摇的大唐王朝最为艰险的一年。
吐蕃赞普御驾亲征,十万大军东出祁连山,凉州,鄯州告急的消息,不出半个月,便传遍了天下,朝廷为之震动,四处调兵遣将,救援河西,可是历经相州,邙山惨败之后,朝廷威望大失,募集到的民兵零零散散,陆续赶往凉州,并不能一举击溃吐蕃远征军,吐蕃赞普眼见河西抵抗强烈,再次征兵,吐蕃高原听从者众多,半个月又募集十万大军,陆陆续续向着湟水谷地赶来。
陕县的朔方军受史思明牵制,根本抽不开身,天下危亡,就在旦夕。
此刻数千里外的扬州,尚且一片祥和,乃是长江北岸,少数不受战火侵蚀的宁静之地。
华灯初上,幡旗招展,扬州城内,大大小小的角落里,还挂着白布,放着火盆,自清明伊始,祭奠亡灵的物什便从未收拾过。
虽然战火远在河南,可北上征战的江淮儿女,从来不在少数。
西北的黑瓦屋内,两只昏黄的蜡烛在黯淡的屋子内摇曳着似明似灭的光芒,苏暖暖促膝盘坐在蒲团上,手里捧着一口黄土陶罐,身前有一只巴掌大的暗金铜炉,铜炉里泥巴上铺了满满一层香灰,轻轻将覆盖陶罐的黄纸撕开,掀开盖子,一股浓郁的雄黄酒味充斥小屋,倒了二两黄酒在香灰上,盖好盖子封存,目注雄黄酒慢慢渗透进香灰与尘土中,化作湿润而又坚硬的一块泥土,苏暖暖双手合十,放在胸前,闭目屏息,似在心中默念真经。
这便是回到扬州之后,苏暖暖经常做的,江淮的一时安宁,是前线将士带给他们的,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常常为大唐祷告,祈祷天下早日太平。
战乱打了五年,田园荒芜,民生凋敝,前线粮食紧缺,而酿酒是要耗费粮食的,故而朝廷下了禁酒令,寻常百姓人家不得私自酿酒,不得藏酒,苏暖暖的拿手技艺,便这样被战乱废除了,屋子里的余酒不多,她自己舍不得喝,只能在焚香祷告之时,匀出一点用以祭祀。
不能酿酒,便只好自力更生,在院子里栽种粮食,自己种粮,自己收成,是一件很苦的事,往往一年下来,收成只够口粮,没有什么余钱,若非方霖惦念着她,写书扬州太守,为她免去了税收,怕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孤苦女子,在这乱世之内活下去的本分都没有。
申时,天色昏暗,扬州百姓都在疲惫劳累之中,早早上卧歇息了,苏暖暖却是在夜里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自打她在长安突逢变故,险死还生,被净因救下之后,她便时常失眠,失眠之时,脑海中一片混沌模糊,那个人的身影在她眼前渐渐远去,伴随拦腰的一身血迹,渐渐模糊透明,她不想将那场景忘记,哪怕忍着痛苦,也不想忘记,可天不遂人愿,往昔仿若就在青灯古佛与漫漫长夜之中渐渐淡忘。
既难入眠,索性不睡了,苏暖暖穿上一身海青纳衣,没有扣上毗卢帽,而是用一根淡黄丝带缠住长发,扣上门栓,向着城北尼姑庵走去。
第二百三十五章 千里匿佛心
带发修行五年了,虽不曾入庵庙与尼姑们生活,可却也常常去那里坐坐,既是香客,亦是修行者。
往昔的扬州,也与长安洛阳一般,每至夜里,灯火通明,比之白昼还要热闹,达官显贵过他们声色犬马的生活,寻常百姓乐意见得有钱人为他们一掷千金,那般繁华,仅仅过去五年,便是再也看不到了,日渐萧条,家家户户每至黄昏,便闭门不出,一个人走在扬州城内,颇觉万般萧索。
不远处有戴长帽,持长戈的官兵,瘫坐在打烊酒馆的椅子上,万般聊赖,无所事事,宵禁的巡逻岗哨是一件麻烦事情,苏暖暖正在思索,要怎么蒙混过去,穿过这条街道,城北却是传来数声由远及近的呼喝声,一声一声,仓促而惊慌,显然来者心境十分焦急,伴随而来的,是噔噔作响,显得有些缭乱的马蹄声。
“不好了,不好了,边关告急,边关告急。”
这是一州连着一州,将重要战事传遍天下的传令官,能让传令官这般急促而又慌张,将边荒的战事快马加鞭传至天南海北的江淮,足以见得边关形势之严峻。
四处巡逻的官兵闻声凑上去,听到声响的坊市百姓也是掀开阁楼窗户,扯长了脖子向着这里探听,众人好一阵盘问,那传令官喘着粗气娓娓道来,众人才知道,吐蕃人再次东征,杀到了凉州,史思明猖狂至极,兵临潼关。
这两处任何一处作乱,放在太平时日里,大唐都是怡然不惧,从容应对,而今天下各地千疮百孔,朝廷力不从心,恰逢两处作乱趁火打劫,长安竟然要向淮南,江南各地征兵,足见事态之危急,已经到了大唐生死存亡的时刻。
撂下军报的传令官暗叹一声,策马向着太守府去了,得到第一手消息的扬州官兵与百姓,起初的反应是缄默不语的。
天地之间死寂了足有半刻钟,本已入眠的扬州城才渐渐嘈杂起来。
先是有义愤填膺之士,怒斥吐蕃之卑鄙,趁人之危尤为不齿,其义节之声势很快便被汹涌澎湃的惊慌声淹没了,无数妇孺,甚至男人哭喊起来,大唐要亡了啊,长安又要失陷了啊,这一回再没有应元娘娘下凡,为百姓斩杀反贼了,吐蕃举国之力入侵,朔方军独木难支,关中就要沦丧了吗?
哀嚎声在扬州城内回响,经久不息,无数百姓哭丧的声音,在天地间此起彼伏,官兵一个个也是低沉着脸,垂头丧气,没有力气去喊宵禁了,国都又要沦陷了,李唐几乎覆灭,他们守着一隅之地的秩序又有什么意义。
众人哭了许久,哭到已经累了,连苏暖暖也被连绵成片的哀伤气氛感染,眼眶湿红,唇齿发颤,或许是否极泰来,渐渐平淡的呜咽声之中突兀响起了一声怪叫,打破了悲苦沉沦的寂静。
“这与我们有什么干系?”
“是啊,长安还在十万八千里之外呢。”立刻有人附会道。
沿途的哭声停滞下来,百姓无不呆滞,很快便有人对那声音怒斥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而今吐蕃入侵,国都将陷,尔等不寻救国之策,还在这里说风凉话?”
此言一出,哭累了的扬州妇女们复又嘈杂起来,纷纷响应有志之士,斥责那个说风凉话的人,可是如墨的黯淡夜色里,那人却是被一众谩骂声气乐了,竟不曾退缩:
“什么救国之策,你倒是说来听听啊。”
“是啊,吐蕃大军二十万,兵临池下,尔等军师说说怎么救?”
“阁下莫不是比应元娘娘还厉害,能从二十万大军之中生擒吐蕃赞普?”
扬州的有志之士也是没想到,自己一番愤慨激昂,救亡图存的话还能引来阴暗之人驳斥他,一时让他语噎,说不出话来。
那些说风凉话的声音很多,隐藏在各个角落里,络绎不绝。
“大家莫要惊慌,吐蕃大军还在凉州叩关呢,等杀到我们扬州来,都不知道是猴年马月了。”
“就是啊,皇帝不急太监急,你们急什么,又不是第二日便要面临屠城。”
“凉州的官民也是百姓,长安是我们国都,你们丝毫不觉心疼,还是我大唐的子民吗?”有妇人抱着哇哇啼哭的小孩,忍不住怒斥道,此话一出,倒是激起四方沸怨之声,一时将偏安派的势头压了下去。待到声势平定后,才有人小声嘀咕道:
“张巡死守睢阳的时候,又有谁发兵援助过他,又有谁为江淮大地想过…”
众人还来不及挤兑他,便有人顺着他的话说道:
“就是,你们为长安着急,长安何时为你着急过?”
亦有嗓子冷淡,不曾夹杂情感波动的声音审时度势,冷静说话:
“关中天涯路远,你们帮不上什么忙的。”
见着激进派的声音愈发孱弱,偏安派有人不嫌事大,借着机会狠狠挖苦了一番:
“吐蕃人杀过来怕什么,逃便是了啊,灵武,川蜀,可都是好去处,非要窝在长安自寻死路?”
众人如何不知此人内心用意,只是他的话令人又气又笑,大伙无可奈何,正要骂他大逆不道,有角落里的人却是发现了新点子,如获至宝,立刻投身那人的阵营:
“哈哈哈,就是啊,你们这些大字不识几个,脑袋蠢笨的乡民偏要去管长安的贵族子弟有没有奢靡的好日子过,真不知你们是忠烈还是愚蠢。”
“兄台所言极是啊,反正国都陷,天子迁的事也不是头一次了,再跑一次又如何,还怕脸上掉一块肉吗?”
“言之有理,那些人没有逃跑的去路了,不如便来我们富庶安宁的扬州罢,这里可有大把大把的乡民眷恋圣上的天颜呢。”
“肃静,肃静,今夜乃是宵禁,尔等不要太过分了。”一个官兵统领眼见这番议论有些过火了,到时候为他招来杀身之祸,可就得不偿失了,立刻吩咐下属,四散铺开,去各处坊市招呼,将铜锣,刀剑敲得哐哐响,禁止扬州百姓大声嚷嚷,挨家挨户紧闭门窗,不许出户。
扬州人对天下局势的担忧,便在这样一场闹哄哄的骂战之中结束了,众人意犹未尽,在骂骂咧咧之中兜上了楼阁木窗。也不知有几个人是真心为长安,为边关局势着想。
苏暖暖看见扬州城内这番景象,感觉这个自小生活到大的繁华都市有些陌生。
怎么会这样,五年前,天下太平的时候,家家户户可都是以身为大唐子民为荣的啊,以上凌烟阁为光耀门楣之毕生所愿,以考取功名,留下传世诗篇为振兴家族之所望啊。
而今一切都变了。
苏暖暖觉得浑身疲惫,甚是乏力,失了去尼姑庵拜佛的性子,转身回到瓦屋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