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上烟雨
作者:梁唐晚歌 | 分类:武侠 | 字数:103.7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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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一十八章 其死何忧
方霖没有看那身前两杯酒哪怕一眼,而是望着身侧木窗,从这里可以看得见西北的天空,仿佛冥冥之中,见到了祁连山上的星辰。十年,不曾回去祁连山门派一回,如今那里早已被吐蕃人占据了。
“他做得没错啊,先帝便是有些软弱了,力图改革,而不曾借着郭子仪的手削藩,如今他不是个仁善的皇帝,却对百姓更有用,是个中兴之主。”
陆远看了她许久,目光从不解,变为愠怒,再变为释然,而今双眼之中,只有满满的柔情,方霖终日挥舞兵器的双手变得粗糙,攀上陆远脸颊,被他握住,舍不得松开,仿若那永远是世间最为柔软的事物,令他沉醉一生。
“子迁,你的样子,还是和当年,在云水乡初见时,一模一样啊。”
方霖眼眶渐渐红了,有晶莹之光,在眉目之间闪烁。
“对不起,二十年,不曾和你回陆家堡一次,这些年,太累了。”
只是陆远唇角弯起,摇了摇头,目光所及之处,只有一如当年的俊俏温柔,哪里有半分责备之意,只是拿起那杯酒的时候,未免心头有些抑制不住的颤抖。
“霖儿,你先喝,闭上眼睛之前,始终还能看得见我。”
方霖释怀一笑,接过酒盅,一饮而尽,倒在陆远怀里,沉沉睡去。
皇帝殚精竭虑,花费了很大精力,四处宣传二十年前,方霖身为反贼之后,明忠暗反的事迹,将她描得比乌鸦还黑,终于渐渐平息了满城文物与长安百姓的愤懑。狡兔死,走狗烹的凄凉,就这样随着岁月,渐渐抹平掉了,一同抹平掉的,还有数千女侠座下骁勇悍将,这些甄元娘娘不可能狠心下手杀掉的人,皇帝替他杀,甄元娘娘狠不下心肠做的事,皇帝替她做,而后皇帝励精图治,大唐日复清明,有了中兴祥和的景象,人们老的老,死的死,渐渐也将女侠夫妇的冤屈埋进了肚子里。
无人知晓,皇帝临终之前,泪水沁湿了卧榻,将长大成人的太子拉近身前,悉心教导他,要为方霖平反,为她二人改谥,要将自己推掉的那些庙观重新立起来,续上香火,你要竭力否定朕的这番作为,为她昭雪,这样才能在登基之初,得到民心,稳住基业…
那杯毒酒下肚,昏迷之前,方霖依稀记得,酒味清凉而甜美,只有短暂的剧痛,便不省人事了,没有想象中那绵绵不绝地痛苦。
而后方霖只觉得自己周身光芒大盛,浑身笼罩在岁星相力的茫茫白光之中,缓缓升空,进入天穹之上的云朵之中,等她醒来之时,岁星相力的震荡力依旧让她眉宇生疼,头昏脑涨,眼前的乌桕木桥走到了尽头,尽头是一扇深邃旋转的光门,里面有无尽苍茫星空,仿佛祁连山的天空倒挂在那里一样,显得诡异莫名。
“梦中梦…”
方霖挣扎着爬起来,那无数凄惨沾血抓她入地狱的手臂早已消失不见了,脚踝上的污血也不见了,不知是被洗刷掉了,还是这一切本就是一场幻境,并不真切。
“我怎知它是幻境…若这木桥真是幻境,可又怎会这般诡谲,这究竟是《渔樵问答》,还是《高山流水》的幻境,亦或是二者合二为一,怎么什么也不像…”
那两首曲子,皆是超凡脱俗的,怎么会生出这么诡异的幻象出来…
方霖疑惑不解,摇头叹息,轻轻探出手指,揉捏了一会儿臂膀,腹下,只觉得做一回梦,真的像是打了十年仗一般,累得精疲力竭。好一会儿,歇了口气,才向着那一口布满星辰的光门踏了进去。
刹那间天旋地转,斗转星移,方霖只觉得坠入了一个无形孔洞,深不见底,暗无天日,倏忽又觉得是在当空升起,游荡进了银河之中,无数星河在身畔摇曳而过,看不见尽头…
光门渐渐隐去,化作千万星辰中的一颗,而后消失不见,不知过了多久,不知还要飘荡多久,方霖只觉浑身软绵绵的,提不起半分力气,而后渐渐闭上了眼睛,任由岁月将她向着苍穹深渊之中拖拽而去,向着这片失去时间的星空拖拽而去…
岁星相力的光芒始终在额头上明灭不定,鼓胀久了,便也渐渐麻木,刺痛感消散退却,方霖才知道,这道最难修炼的内力终于攀上了一道台阶。
是你么,师父…是你在星河之中渡我…
等她醒来之时,已不知过去了多少个日夜,不知乱葬岗外有没有凡人经过,更不知河东的战事如今怎样了,郭子仪是否已经发兵,打算收复两京。
总之凄凉的乱葬岗上,埙音与箫声一并消失了,茫茫大地又恢复了诡异平静。
五丈之外,道袍身影与青衫身影离得很近,二者不再长身直立,而是席地而坐,面面相对,两道打坐的身影仿若与竹林,与天地融为一体一般,任由月光披洒而下,照亮目光紧闭的脸庞,如同两尊雕像。
方霖有些迷糊,欲图抬腿上前,甫一动身,却觉得双腿经脉十分僵硬,肌骨都僵住了,拉扯起来竟有些生疼,白靴子竟是陷入了土里,与泥巴粘在一起,鬼知道在这里站了多少时日。
第两百一十八章 其死何忧 qbxsw.com
难怪做梦的时候,身体愈发疲惫呢,原来是站的。自己都站累了,两位前辈都累了,可想而知,度过了多久。
正要上前之时,一首琴曲在乱葬岗之中突兀响起,和着山风,飘飘荡荡,绵绵不绝,方霖大惊失色,以为是那辅公衍卷土重来,亦或是大琴殿的其余高手,杀来这里寻找伯埙了,正要拔剑御敌,却是眉头一皱,听出了那首曲子正是《高山流水》。
没有内力,没有幻境,只有古朴声音的《高山流水》。
而在自己三丈前,面朝李龟年,席地而坐,奏响琴曲的少年背影,不是陆远又是谁。
“你在做什么,子迁。”
方霖走过去,轻声问道。
陆远弹得入了神,十指狂舞,不曾听见脚步声,倒是下意识回答:“为前辈送行。”而后突兀惊醒过来,起身放下木琴,转过身来,十分欣喜,抱住方霖,喜极而泣。
“霖儿你终于是醒了,我…我以为…”
“以为我醒不来了么?”方霖淡淡一笑,觉得心头很暖,如同灌下去了数口烈酒一般,将陆远的手松开,捧着他的脸颊说道:“要是我醒不来了,你应当怎么办呢?”
“那我也昏昏睡去,去幻境中寻你。”陆远十分畅快,喜笑颜开,说一些胡话也不甚意外了。
“可是…人与人的梦境无法相通,你怎么进来寻我呢?”方霖故作挑眉问道。
“这…”陆远眼珠儿一转,竟是义正言辞地说道,“常言道,同床共枕,夫妻同心,我在这里削竹制床,与你共枕而眠,应当是能一同做梦了。”
“走开。”方霖俏脸一红,与他笑骂道:“我怎么知道,你做梦的时候在想谁,鬼知道是哪个俊俏的小娘子。”
陆远顿时大急,拉着方霖的手贴在自己胸膛,大呼小叫道:“天地良心啊,我的幻境过了七日便醒了,而你在幻境之中一睡便是半个月,这七八日的时间,子迁是寸步不离,奏了好几首曲子,都不曾将你从幻境之中拉回来…”
“半个月…”方霖低头沉思,复又抬头说道,“唔…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有些饿了。”
果真陆远像是变戏法一般,从袖子中掏出两颗馒头,尚且温热,还有一只烧鸡,包裹在荷叶之中。
方霖接过食物,果腹之后,终于想起正事,指着不远处两个灰发之人,对他问道:
“他二人怎么回事?怎么没有半点声响,这是在一同闭关?”
陆远回头望望,脸上笑容褪去,变得有些哀伤,轻声一叹。
“大琴殿有一门秘法叫做‘共振’之法,能以己身琴曲,反震敌人的声音,是历代伯埙代代相传的,专门用以反制门派中的叛逆,此法李龟年前辈不知,而峰回路转,此法本是伯埙使用至尊曲,克制门中叛徒的,《高山流水》本就是至尊曲,共振之法非但对他无用,还让得两首至尊曲产生共鸣,威力超越了大琴殿伯埙的极限,辅公衍亦不知晓此事,二人便被自己的门派武功震废了。”
方霖闻之惊诧,世间种种巧合,竟是这般让人唏嘘。
“不知那位伯埙分化二人,料到了今日之结果否,这师兄弟二人,也是够苦命的…不过子迁你怎么没事?”
“你与净因法师,那时尚在幻境中,躲过一劫,而我则是被李龟年前辈救了下来,他二人受磅礴无比的内力震荡,猝不及防之际,心脉俱裂,根本活不远了,二人在生命的弥留之际,终于是走到一起,面对面盘坐,回忆往昔,一同仙逝了,也不知道,他们对彼此的仇恨,在这即将归西之际,放下了么。”
陆远沉声叹道。
“倒是那琴霁的族弟,琴惮找到了这里,趁我不注意,将辅公衍手里的黑色古埙拿走了,我本想去追他,将这神器抢下来的,可是放心不下你,还是任由他离去了。”
自从广州府一别,几年不曾见到琴惮了,便是战乱四起,大琴殿跟着安禄山造反,也不曾见到他现身,不知为何,不知他是不是看开了,归隐练功去了,既然琴惮不曾追随大琴殿作祟,残害百姓,方霖对他的火气便也渐渐遗忘了。
“世间因果循环,报应不爽,那古埙终究是大琴殿的至宝,我们拿在手里,也不见得拿的安稳,让它完璧归赵罢。”
陆远点点头,对此事并没有多少不如意,倒是李龟年的逝去,让他一阵感伤,此刻方霖醒来,便也闲下双手了,抽刀出鞘,麻利地为二人掘了两个大坑,将他们埋进土里,为他们竖起两块墓碑。
辅公衍虽与他们为敌,可为人却还算得磊落,这一身武功,足够几个年轻人称道一句了。
“两位前辈走好,愿来世于茫茫人海中相遇,还能再弹《高山流水》,却不是拔刀相向。”
清风拂山岗,明月夜未央,此处倒也算得上一处好归宿。
“叔本廖被师父度化了,而今大琴殿,只剩下琴霁这一位殿主了,不知他知晓伯埙身死之后,会是什么心境感想…”方霖幽幽叹息道,而后心头一震,对陆远问道:“怎么不见净因师兄?他怎么样了。”
陆远带着方霖穿过碎竹遍地的细密竹林,走下了乱葬岗,却见在土包下,拱坡斜眼里,盘坐着一道高挺的身影,灰色衣裳,光洁头颅,只是如今那道身影显得颇为落寞,垂着脑袋,背对二人,连脚步声与方霖焦急的呼唤也听不见。
方霖蹲下来一看,只见和尚一双清亮的眸子闭上了一半,空洞无神,剩下的半只眼睛半日也不见转动,盯着身前一尺,沉默不言,许久不曾挪步,眉毛都蜷曲了,胡茬子一脸,颧骨愈发突出,人便愈发憔悴。
莫说眼前二人了,此刻恐怕便是佛祖,也不曾存在于他心中。
方霖扣住和尚手腕,为他把脉,听见脉象有节律,只是有些隐弱,应是滴水未进,体虚所致,无甚大碍,不禁松了口气,还是为他送去了一缕辰星相力,便摇着他肩头大声问道:
“净因师兄,你是在入定吗?”
没有张口,没有答复,见他始终痴痴傻傻,无动于衷,方霖皱起眉头,指尖一凝,白光泛起,要向他脑袋里注入岁星相力,而今岁星相力小成了,料想可以替他去除《渔樵问答》的幻境余波。
只是在方霖的指尖就快要触及净因眉心时,和尚的宽厚手掌霎时抬起来,二指禅钳住方霖葱白指头,将她狠狠一撇,力道之大,将她手指都扭痛了。
那一刻二人四目相对之时,方霖分明见到,净因的眸子里闪烁过一丝痛苦与挣扎,而后迅速黯淡下去,化作痴呆,净因的指头很冷,而他面对自己的这幅模样更冷,从未见过这个大智高僧变成这般。
“那…辅公衍给他施了什么法术,让他成了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