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关山万里，毒瘴遍野，却不及人心丑陋之万一，我侯氏府上一百多口人，三百多口奴婢家丁，等到流落至岭南时，死的不剩几十人，押送的官兵如天神一般，但有触怒之处，动辄对我们打骂至死，我侯氏府上的女眷，日夜受那些狼心狗肺之徒侮辱…”

说到此处，侯君炎不住的咳嗽，浑身剧痛，牙齿打颤，几乎日暮西山了，却不肯撒手离去。襄阳外的将士许多哀叹一声，垂下了眼睑，曾经的陈国公，平天下灭高昌，他的后人却下场凄惨，着实令人唏嘘。

“为了活下去，为了给大哥延续香火，我将族中女眷，婢女拱手送人，只为了保住大嫂腹中的孩子，我给那些豺狼做牛做马，那些泛滥着银光的横刀，日夜架在我们头颅上，足足一个月，我们不曾有一夜过得安稳，活得比猪狗还不如。”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大哥死后，大唐已经将我们的族人抛弃了，我们宛若一群游荡在江南丘陵的野狗，放下了国公府昔日的尊严，忍受屈辱，只为了存活下去。”

侯君炎声音颤抖，目光充血，便是一向痛恨他的来瑱也不知该说什么好，要说过错，便要怪当年太宗皇帝一时疏忽罢，好生生的给他们一个痛快便好，何至于此。郭子仪看着方霖低头跪在地上，一言不发，宛若赎罪一般，心有三分担忧亦有七分痛惜，抬高了三分声音，对着城墙上说道：

“侯君炎，你过分了。”

“住嘴，你不知道我的族人经历了什么，有什么资格自诩道德，对老夫评头论足。方霖啊方霖，你是大丈夫，你见识过河北百姓的凄惨经历，可你知道吗，那样的人间地狱，你的族人，你的血亲们，早就亲身体会过了。”

“这样的君王，这样的大唐，你要老夫如何对他效忠？”

侯君炎沧桑的声音响彻千里，天气渐渐转寒了，自关中飘荡而来的大雁在天际连成一片，雁声凄厉而苍凉，仿佛在替他诉说着那段不为人知的血泪。

“我们到岭南时，或许是老天开眼，或许是李世民下了圣旨，不许杀光，诺大的宗族还剩下几十个人，大哥的子嗣保住了，延续了火种，只是我的一众姊妹，哥哥嫂嫂们，不堪受辱，都自尽了，都赴了黄泉，而那些官兵们，或许是心里有鬼，惧怕我将来造反，惧怕我报复他们，将我的手筋脚筋挑断，将我浑身骨头打碎，扬长而去，老夫捡了条残命，从此我只能与木椅为伴，可是这些伤痛，与族人们经历的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坚强了一辈子的侯君炎缓缓说完这些，眼中也被水雾弥漫，落下了两行浊泪。

“老夫觉得天都塌了，我最痛恨的不是仇人，而是老天为什么不让我就此死去，那时我只有十数岁，可是我不能走啊，无数个夜里，我曾梦见大哥向我呼唤，要我好好活下去，带着宗室坚强的活下去…”

襄阳城外的大地没有飞禽走兽的痕迹，显得十分破败萧索，侯君炎嘶吼完之后，空气寂灭，许久听不见一丝声响。来瑱有些心烦意乱，却听见跪坐在泥土上，许久不曾说话的方霖终于轻启朱唇，说了一句十分漠然的话语：

“我此生的夙愿，不过是看见养育我长大的师父颐养天年，而我自己，嫁给心爱之人，隐居山林，只可惜我连师父的武功都不具备，从来都没有左右这个世界的能力，甚至不能左右自己的命运，霖儿很感激你告诉我这些，可是又有什么用呢…”

在场之人只觉得她像是一个背负山岳，铁索缚身的大雁，飞不上苍天的边界，追不上身前的燕隼，浑身羽翼之间刻满了无奈，这本是风轻云淡的一句话，如汉江之水刮起来的江风一般，掀不起什么波澜，众人听完也便忘了，只是落在侯君炎心里，却异常的难受。

只见原本丧失精力的侯君炎从方霖的这句话里汲取了最后一丝养分，用残废之手撑起身子，吐出一口淤血，浑身都在抖动，攀上城头垛堞，指着方霖怒骂道：

“你好啊，你是朔方军的统领，你是行侠仗义的女侠客，你匡扶正义，青史留名，可是方霖，你给老夫记住，你是天下人的英雄不错，却是我侯氏宗族永远的罪人。”

说完这一句话，侯君炎散掉了全身力气，向后倒去，瘫倒在木椅之上，一命呜呼，死不瞑目，挣扎了百年，终于带着不甘与对族人的忧虑，离开了这个荒唐却又痛苦的人世。

“方霖…”

郭子仪策马赶到她身边，她在这里跪了很久了，松软的泥沙里面十分湿润，河床上的水渗出来，浸湿了她的裤脚，而她仰着苍白的脸，许久不曾抽动一次，泪水流干了，宛若一尊雕塑一般。

郭子仪是心喜这个小娘子的，一直想收她做弟子，将自己的秘籍传授给她，虽然因为种种，不曾如愿，可是终究是将她视若后辈，十分照顾，此刻看到她受到这等打击，多半是很难挨过去，便觉得自己该为她做些什么，做些她做不到的事情。

第两百章 襄樊尘埃定

于是郭子仪回头望了久候此地的大军一眼，目光落在来瑱身上，令他有些疑惑，郭子仪的举动如同深刻不测的智者一般，属实难以揣测。而后这位朔方节度使独自一人，策马上前三丈，遥望襄阳城墙，犹豫了片刻，叹息一声，而后大声吼道。

“带上你的族人，向南走，走得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回来。”

城墙上，方霖的老父母见到侯君炎气死，方霖跪在那里，不禁无奈却又恐慌，而今六神无主，家族的主心骨只有眼前这个堂弟了，不禁对他投入希冀的目光。

方杜看了他们一眼，什么话也未说。

从来没有想过，谋划数十年，起兵造反，最后会是这样一个结果。这世间的种种，对自己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残忍，只是自己不能做什么，这都是命。

“下楼去吧，族中后人，会接你们逃离，从此以后，不要再姓侯了，永远姓方罢。”

在二老错愕不解之下，方杜深深地看了郭子仪一眼，而后抽出三尺青锋，长剑反射天际的光芒刺痛了他的眼睛，无人能够阻拦，方杜将长剑搭在脖颈之上，自刎离世。

方霖觉得心口一阵刺痛，可是堂叔出手太快了，相隔百步，无力回天，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许有些好感，温文儒雅，威猛的中年人在大军面前自尽，无奈的人生这样草草收场。

此时围困襄阳城的两万大军顿时起了骚乱，明知襄阳唾手可得了，却压抑不住胯下马匹的躁动，郭子仪听得马蹄狂野之声，低眉思索片刻，掉转马头，走到离大军七步之遥处，面带微笑，对来瑱说道：

“恭喜来节度，一举歼灭江南叛军，短短一月，便收复襄阳，此等功绩，比之周公啊，陛下与百姓定会牢记你的好。”

来瑱爽朗一笑，拱手直言道：

“阁下言重了，如你我等军人，不都是将平定天下，匡扶社稷为己任么？不过分内之功罢了，况且，洛阳的叛军随时可能南下，战争未消，我等尚且不可掉以轻心啊。”

郭子仪抚须一笑，顺势说到：

“的确如此，那来节度看看，叛贼已然尽数剿灭了，江南大地不日承平，再也无法兴风作浪，这侯氏族人，可否放他们一马？”

来瑱身后的大军闻言，尽皆不敢置信，此等话语怎会出自一位深谙军法，为官多年的节度使身上，眼看着唏嘘声遍野，大军的哗变与愤懑就要宣泄出来，来瑱狠狠压下众人，略带不悦，对郭子仪说道：

“徇私情，则军必散啊，郭帅，你可知这其中重量。”

郭子仪叹息一声，沧桑的眸子突兀一变，悲天悯人的气息仿若要从中溢出来了：

“老夫何尝不知，只是天下还需要有德之士去守护啊，我们不能寒了他们的心。”

来瑱还想要说什么，缘道惜却是依旧策马赶来，一同求情，郭子仪更是对他说道：“襄阳人尽知，我郭某来过。”来瑱深深看了方霖与郭子仪一眼，犹豫许久，才点头答应。

于是两万大军卖了朔方节度使一个面子，在襄阳城外驻扎半日，才挥师进城，而方霖已经埋葬好了方杜与侯君炎，为他们选了一片温暖的靠水之地，送几个族人到渡口，与父母分别，同郭子仪回北方而去。

回程的路上，方霖不曾说一句话，仿若关山在她眼中失去了颜色，大唐的辽阔大地变得晦暗，不再明媚绚烂，郭子仪见她失魂落魄，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拍一拍她的肩头，对她叹息道：“方霖啊，从今以后，没有人可以护着你了，一切都要靠你自己。”

关内道灵武郡，塞上江南的灵州平原上，大唐皇帝的寒酸行在里，李亨得到来瑱巧妙却又迅捷的军报，不禁勃然大怒。

“什么意思，当他自己无法无天了么？叛军同党说放就放，就因为他是朔方节度使？”

“放他一条生路…可那叛军如鲠在喉，威逼江山，朕日夜难眠，朕的生路谁来保证？”

李亨如一条巨蛇一般，吐露着蛇信子，双眼尽是猜疑与忌惮的光芒，说实话，他在灵武过得丝毫不安稳，朔方军彻夜不熄的火把将皇帝行在团团围住，既给了他寒冷关外的丝缕温暖，却也让他心惊胆战，不知哪一日这火苗子便会烧到他这寒酸宫殿中来。

李亨早已把回纥的凶险经历，方霖舍命护驾一事给忘了。

至德年间朝廷动荡不安，李亨日夜心力憔悴，党争极其混乱，使他心神异常紧绷，更有甚者，唯恐天下不乱，深受李亨器重的内侍李辅国趁机向他进言：

“陛下，郭子仪是太上皇册封的，他对陛下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此刻昭然若揭了。”

“你是说，郭子仪拥兵自重，欲图迎回太上皇复辟，所以他根本不把朕放在眼里？”李亨眸中火星子愈发浓烈。

李辅国笑一笑，不置可否，由得李亨自己去想，此刻多半他已有废掉朔方节度使的念头了。只听得他负手长叹一声，“父皇啊父皇，今日朕终于理解，你为何要杀封常清，诛高仙芝了。”

如此危机关头，幸而道士李泌暗中得到了消息，连饭也吃不下，慌不择路，跑丢了鞋子，冲进李亨的宫殿内，二话不说，牵着李亨的袖袍哭泣。

“陛下，臣下腹剧痛，吃不进饭，将粮食尽数呕出来了啊。”

李亨欲图修仙，长生不老，与李泌自小长大，对他十分尊敬，见到李泌这般模样，立刻将他扶起，问他为何如此。却见李泌声泪俱下，好不动人。

“臣的五脏六腑，装的都是大唐江山啊，臣的心脏是陛下，肠胃是朔方军，而今心脏听信谗言，欲图自毁肠胃，肠胃若是乱了，身体岌岌可危啊，故而臣茶饭不思啊。”

“你…”这肉麻却又鲜明的话语说得李亨很不是滋味，又气又笑，对他骂道：“朕可是那等昏聩之君？岂不知谗言不过是过肚鱼肉而已，而先生是智囊，是身体的大脑啊。”

李泌吓得立刻跪下，直言不敢以大脑自居，而后一番苦口婆心的话，从天明说到深夜，阐述当今天下形势，头头是道，令李亨十分开怀，拉着他在行宫将就睡了一夜，路过宫女无不骇然。第二日天明，才将他放跑。

李泌摸了摸头上汗珠，终于松了口气，总算不负前辈嘱托，帮了她的弟子一次，总算令得陛下打消了疑虑，继续重用郭子仪，免去了一场权力斗争，如今大唐摇摇欲坠，有倒悬之危，朔方军是朝廷肱骨，郭子仪是大唐顶梁柱，这根柱子可万万动不得。

只是郭子仪这番冒险举动，依旧引得李亨猜疑，与李泌彻谈了一夜，终是在下一步战略上出现了分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