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上烟雨
作者:梁唐晚歌 | 分类:武侠 | 字数:103.7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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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七章 不见飒沓星
西昆仑三座主峰以南一百里地,是一处天然冰窖,夹杂在两座高耸悬崖之间的,是一条狭长甬道,甬道宽不过丈许,长不知通往何地,四处泛着幽冷寒气,即使二人穿着厚实棉絮,也冻得瑟瑟发抖。
甬道顶上结着厚重的冰棱,有的足有树干粗,数丈长,倒悬于苍天之上,薛怀义吞咽口水,以为那冰棱摇摇欲坠,要让他死无葬身之地,可是傅玉却不以为然,背负双手,径直向内走去。
“不知你二人心头可有疑惑,葱岭距此地不过几百里,那里百国林立,巫师,高手层出不穷,这万里绵长的昆仑山上却只有我这一个大门派,甚至整个西域也鲜有习武之人。”
傅玉顿了一下,在二人惊骇的目光下抬头一点,
“并非没有,天山,昆仑山的几十个大小门派掌门,都被老身封印在这里。”
二人顺着傅玉的目光向内望去,果真见到两侧冰窖内,竟然每隔五尺,封存了一个尸体在内,有的仙风道骨,穿着长袍,有的面色凶悍,胸前戴着骷髅串,有的身上破了个血洞,鲜血在冰棱下散发诡异微光,有的目眦欲裂,竟然是被活活冻死的。
薛怀义口水一咽,声音沙哑:
“所以…天山和昆仑山的几十个门派,被前辈你灭了干净?”
“嗯,阿尔泰山那里或许还有一些罢,老身管不住那么远了。”傅玉走在前面,无所谓般说道。
“为什么?因为复仇么?”李枺绫受了几日风寒,咳嗽不已,傅玉为她心口送入一股浓郁的辰星相力,转瞬之间风寒竟然好了。
“有些的确是世仇家怨,比如这个魁梧男子,乃是先零羌的后裔,极其嗜血,捉住仙宫女弟子便要折磨至死,也有些与我们无甚往来,却又作恶多端,比如这个头陀,在葱岭一带招摇撞骗,我们仙宫几百年了,仇人很多,他们惧怕仙宫强势,便结盟抵抗。老身神功大成之日,厌倦了这些永无休止的争斗,于是一发狠把他们全部杀了。”
“那半个月两山之地血流成河,老身从不扭捏作态,冰窖里的高手全是我杀的,从此天山和昆仑山安宁下来,再次化为净土,那段时日安西的百姓惧怕我,甚至人送绰号,灭派老人。”
傅玉伸掌打碎一块三尺厚的冰窖,手掌一吸,一本黄纸秘籍掉落在地,上面用中原文与吐火罗文写着三个字:“残锢手”。傅玉告诉他们,这种武功比较奇特,可以禁锢内力,给了她不小麻烦,甚至可以将自己冰封在寒冰之中数十年而不死,可惜被她识破。
“枺绫,这便是老身修炼五星相力的缘故,以暴制暴,保护自己,也去保护看得见的一些老百姓,尤其是在西域这块族群混杂的地方,没有拳头和利刃,便是任人鱼肉,下场凄惨。”
莫说在这没有王法的混乱西域,便是在繁华声茂的长安洛阳,亦是如此。
薛怀义回头望着那本黄纸秘籍若有所思,而后甬道豁然开阔,阳光刺眼,三人出洞,得见朗朗乾坤,这里的坚冰恐怕数万年不会化了。
“枺绫,你若是想要报仇,老身准许你修炼五星相力,做个痛快,只是冤有头债有主,老身在世时,不许你滥杀无辜。若是你不想报仇,想找个无名小镇了此残生,老身也依你,那可能几十年后,世间便少了一位匡扶正义,为可怜百姓打抱不平的女侠客。”
“我已经自甘堕落,为了报仇而去修炼绝世武功了,还会完成你的心愿,做个匡扶正义的女侠客么?”李枺绫嘴唇泛白,惨然一笑。
“你会的,只要你去修炼,老身相信你会的,老身是第七代昆仑仙宫之主,以往的祖师们,无一不是响彻天地间铁骨铮铮的好汉。”
于是李枺绫回到昆仑仙宫的草原高地上,这里空气稀薄,呼吸困难,却远离尘世喧嚣,令人心头万般空灵,李枺绫心头很复杂,对李三郎很复杂,那是爱恨交织的沉沦,让她终日痛苦到无法呼吸,自己一生的因果都是他,洛阳,长安的一切都是他。
李枺绫想要跳出这种沉沦,想要跳出生命中的因果,想要让自己的天地变得如昆仑山的醴泉,瑶池一般澄澈透明,于是她再度拿起了《六仪星典》,在二十九岁的年纪踏上了修炼之途。
不为了复仇,不为了自保,不为了成为扬名立万的女侠客,只为了忘却他。
李枺绫的确不负傅玉的一生寄托,她修炼的很快,历经沧桑之后的心无旁骛,尘世的一切都已在自己身上碾过,真正心如醴泉般透明,不过一个月,便将奇经八脉打通,丹田变得渐渐饱满,不过半年,五星相力便能在体内融炼凝聚,又过半年,李枺绫将至而立,乳白色的太白相力环绕周身旋转,让她身子变得轻盈梦幻,太白相力已然小成。
那五种颜色的光尽数出现在一个人身上的时候,数十位弟子将目光聚集,眼里有羡慕也有期盼,十分复杂,只是宫主大人终于可以歇一口气,昆仑仙宫后继有人了。
第一百八十七章 不见飒沓星
傅玉站在李枺绫身后数十丈的山丘上,不说老泪纵横却也心情起伏,眼眶通红,望着苍天叹出一口积压了数十年的浊气。
这里唯苦了一个人,便是留在昆仑山上喝了一年西北风的薛怀义,足足一年,傅玉不曾让他靠近李枺绫半步,仙宫弟子性子颇冷,鲜有人与他打交道,他在这里几乎冻出疮来了,终于忍耐不住,向傅玉问道:
“前辈,枺绫她要修炼多久啊?”
傅玉淡淡看了他一眼,竟不置可否:
“老身也不知,可能修炼到接替老身的位子罢。”
薛怀义心头愠怒,却不敢发作,虽然这老尼姑在于阗救了他们性命,可却也将随他步入凡尘的李枺绫再次夺走了。甚至从未想过,女人焉有被女人夺走的时日。
“那晚辈可以在昆仑山搭个屋子,陪伴枺绫么?”
“唉,你走罢,你跟着她这么多年,还不明白么,她是南天门的璞玉,而你是人世间的犬鼠,璞玉怎么会和犬鼠走到一起呢?”傅玉叹息道。
这是人话么?薛怀义气得鼻子冒烟,只觉得昆仑山的空气很冷,世间的一切都在鄙夷他,仿若他的身份自出生起就万般低贱,入不得高人法眼,即使武曌册封他为大将军,也从未改变。
“前辈,我敬重你的为人,你为平民百姓着想,也为贩夫走卒申冤,可晚辈却未想到,一切只是表象罢了,这世上谁也逃不出门第之见。”
“你自己做过什么,自己心里不清楚么?要不要老身转告李枺绫,让她终生不肯见你。”
傅玉的一声冷笑,让薛怀义惊骇万分,不敢置信地望着她,只是傅玉十分平静,深邃的眸子仿若告诉他,老者早已洞穿一切,污垢阴险无法在她眼底隐藏。傅玉久久不曾动弹,薛怀义越发心生绝望,他不知道傅玉如何看穿他的,但却知晓,此生和李枺绫白头偕老的念想就要化作梦幻了。他可以欺瞒一无所有的李隆基,却欺骗不了看穿世事的眼前老人。
“武后宠爱我,赐我大将军,世人以为我乖张骄横,贪图权势,实则我只是不想任人宰割,即使我厌倦这些,躲在白马寺里,也要被人杀害,我只想和枺绫远离宫廷,和她看每天的日出日落便好…”
薛怀义带着万分落寞走了,三天之后,李枺绫也从闭关之中苏醒过来,如今太白相力小成,又是让她生出了苦涩厌倦之感。
我好像将他忘了,却又好像没忘。长安与洛阳的一切,不会再反复出现在自己脑海里,可是自从遇到他的那一日起,自己生命中仿佛处处都是他的痕迹,将这十二年的光阴割裂而去,仿若自己的心口也被生生撕裂了,生命变得漫长,光阴变得虚无。
我不想报仇,报仇则浑身恨意,报仇则宫廷动荡,百姓凄苦,可我若是不想报仇,修炼这枯燥武功又有什么意义。
“枺绫…可是有何处不适?《六仪星典》有些地方的确晦涩难懂,常人难以分辨,你告诉老身,老身替你解释。”
光影自李枺绫周身散去,化为平静,只是她仰头望着远处的起伏高山,摇头叹息。
“前辈,人之一生,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为了利益,为了仇恨,为了欲念前仆后继,孜孜不倦,究竟有何意义呢?晚辈不想再修炼仙宫武学了,上天入地的武功对晚辈无用,晚辈只是凡俗世间的凡俗女子,报你救命之恩,为你守这山门尚可,若是要我惩强扶弱…世间的不平遭遇那么多,又与我有什么干系呢?”
李枺绫是自己想要悉心栽培的继任者,却看不透人世苦海,傅玉不禁心生自责,自己只顾逼迫她修炼,不曾开导她内心了,她这个样子,空有天赋,却能修得神功大成,守护苍生么?恐怕不能。
“只要是人,都是要在凡间走一遭的,谁也不例外,你我皆是凡人,可凡人也有他们为之义无反顾,为之倾尽所有的事情…枺绫,今日什么时候了?”
李枺绫有些迷茫:“不知。”
“今日七月初了,老身带你去一个地方。”
若是在中原,七月流火足矣将关中的百姓炙烤得不愿出门,可是在这高达上千丈的昆仑山高原上,仿若只是从东边吹来了一股劲风,依旧冷嗖嗖的。傅玉带着李枺绫拔地而起,奔驰了足有一个时辰,将她带到吐蕃高原上的一处宽阔大湖之处。
吐蕃的大地除了寂静,悄无声息,连蚊虫声也见不到的寂静之外,还有一处与中土不同,便是亮,吐蕃地势高拔,空气稀薄,终年难见雨水,故而天空中的云层稀少,只要在夜间抬头,便能望见遮天的密集星辰,只要站在吐蕃的星空下,展臂一拥,仿佛便与天上星子融为一体,而星辰的光亮,照在杳无人烟的戈壁沙砾上,反射出来的灰蒙蒙的光,会让人以为从黑夜坠入了晨曦。
此地不是戈壁,没有反射星辰之光的沙砾,四处水草丰沛,却依旧在万里无云的星空下显得亮如白昼,缘由便是将天穹倒映出来的这一口巨大泉水。
“它叫做龙木错,此地靠近中昆仑,虽无公格尔峰那边雪盖弥漫,却有如绿毯一般的绵延草地,也算是多了一分生机,这个龙木错很大,你若是骑马沿着河案奔驰,要半日才能绕一圈,且会发现,它的样子像一个大葫芦。”
“别喝,水咸。”
傅玉面带和煦微笑,对盘腿坐在河床边的李枺绫说道,咸水湖在吐蕃大地随处可见,可这般广阔,又形状怪异的却是不多,仿佛是八仙过海留在此地的一处法器,化作一口宝葫芦。
李枺绫坐在葫芦泉龙木错水线三丈之外,面前触手可及的是一圈圈泛白闪烁的盐渣,盐渣看似如堆彻在海滩上的沙土一般松软,实则坚硬刺骨,割破手指则会疼痛数日不止。龙木错的泉水静谧无痕,半日也卷不起一丝波涛,水面上毫无涟漪,澄澈透明的泉水在寂静黑夜之中显得十分安详,黝黑而深邃,如一口绵延至地平线的镜子一般,看不见白天的蓝绿色光影。
静谧的夜里,龙木错如同一块延展在戈壁上的黑色丝带一般,将天穹的星辰尽数倒映在湖水面上,湖水中央的星子愈发密集,凝聚成一条百丈宽的绚烂光桥,光桥两侧的星辰散发着幽蓝,橙红,五光十色的暗彩,片片星云将光桥拱起,桥中央变得深邃黝黑,如一只巨大的瞳孔,透过亿万光年的星空长河,注视着尘世间的凡人。
“银河…”李枺绫垂眉喃喃道。
傅玉负手而立,望着若有所思的李枺绫淡淡一笑:
“枺绫,看天上。”
突然,一颗纯白如皓的星子从湖水东边划过来,径直划过银河,托着长长的星尾,在深邃如镜的湖水之中卷起天穹上的唯一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