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上烟雨
作者:梁唐晚歌 | 分类:武侠 | 字数:103.7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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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玉喙啄人更啄心
山风荡漾,拂面而过,靠近悬崖之处竟有些清冷,后有追杀前有深渊,此刻陆远已是走投无路,方霖面色煞白,有气无力道:
“子迁,你将我放下,我与他有门派恩怨,他只是想抓我罢了。”
“生死有命,霖儿我带你纵身一跃,说不定葛清派的真传能救我们一命。”
业火烧不死这狗贼,只有听天由命了,陆远无意苟活,只是放不下爹娘,终是下定决心,就要殉情之时,身后传来一声梵音,竟是那熟悉的儒雅话语。
“阿弥陀佛,施主请回吧,你这般身负重伤,料想也不是贫僧与周施主二人的对手。”
却是净因速速赶来,横在琴惮身前,挡住他的去路,陆远正疑惑是哪位周施主,却见到那赤纹白袍的书生周亦染一面悻悻,一面玩味,走出丛林。
“手下败将,今日被两个小辈算计得这般惨烈,传到河北,估计你也是没法做人了,这样吧,本王谅你可怜,将你那门派什么《九章经》的心法口诀奉上一两张,本王保证,今日之事天下无人得知。”
周亦染本不愿出手相助,不过突兀想到,这方霖小娘子与缘道惜私交甚好,如今大哥可能改了主意,不再追杀惜儿,我讨好小娘子一番,岂不是能套出惜儿的下落。
琴惮一身衣物破烂不堪,满目疮痍,破洞之处甚有殷红血迹,竟是被陆远一招“地怯”剑诀所伤,如今见到净因与周亦染俱在,知是生擒方霖无望,只得含恨败退,不过方霖杀他琴氏族人,又兼有数百年的门派恩怨,这桩仇怨是无法化解的。仅仅一两年过去,方霖已能让他狼狈至此,假以时日,怕又是一个绝世高手,大琴殿将提心吊胆,惴惴不安。
“赤天王周亦染么,扬州城一战,老夫素来不服,今日老夫带伤,内力空乏,来日再以《十面埋伏》讨教你的神功。”
说罢转身离去,紧捏着蒙尘弦断的玛瑙长琴,沉视方霖许久。陆远自是喜出望外,直道拜谢,净因只是淡笑,望着二人,那周亦染却心思活络,绕过陆远,对方霖问道:
“我说小娘子,本王又救了你一命,真是算不清了,这是第几次救下你们了,本王真是乐善好施,你我倒也是有缘,这般有缘,本王便有一事相求,不知…”
这登徒子面皮颇厚的模样,方霖已是见怪不怪了,与其说周亦染救她,不如说是讨好缘道惜,统共也就那么二三次,他这般说着,方霖略加思索,便知他是何意,凝聚了三分精神气,恢复了些血色,对他笑道:
“你要见缘仙子,倒也简单,缘仙子虽清冷,却也不算将人拒之千里之外,只是为人正气,不喜某些花花肠子罢了,我与缘仙子时常在永溪乡采茶相聚,可带你去,你若本分些,倒也无碍,只不过么…”
方霖一对狡黠的眸子不住地转,娥眉之下,眼眸流转,不断思索,如何趁此机会,勒索这泼皮无赖一番,毕竟常日里,能让周亦染相求的机会也不多。周亦染正要问她,不过什么,而这番轻浮浪荡的模样却是让陆远陡然想起,一个月前,龙虎山上,这厮将自己剑谱抢了去,秘籍被夺,落入此人手里,如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不趁此机会要回来,怕是不知得等到何年何月了,隧向方霖耳语,诉说经过。
小娘子闻言登时火冒三丈,柳眉皱起,皓齿紧咬,愠怒之色颇有缘道惜的三分神采,指着白面书生鼻子斥道:
“泼皮,又欺负子迁,何故夺走他人剑谱,尽快速速招来。”
周亦染闻言一愣,倒是没有料到她会提及此事,狠狠瞪一眼陆远,从怀中摸索出剑谱,想要归还却有三分不舍,不过为见到缘道惜,思索片刻后,还是将它放到方霖手里。
“那便…物归原主,我说小娘子好生无理,今日可是我救了你,怎生本王赔了笑脸,又折了剑谱,才堪堪换得一个承诺。”
“那可是我的剑谱,被你夺了去还有理了。”方霖小声嘟囔,将剑谱抢来,细细翻看,剑谱纸张依旧柔韧,历经风吹雨打,不曾破损,书上字迹豪放如故,入木三分,不知是出自田穰苴本人之手,还是坐忘谷主阮籍填抄。见无大碍,方才归还于陆远。
周亦染飘然而去,约在端午时分与方霖二人在永溪乡芙蓉庵相见,方霖大拍胸脯,断言那一日缘道惜必会回乡与济海神尼团聚,言语之间,信誓旦旦,惹得周亦染神采奕奕,喜不自胜,脚踩朱雀腾步,衣袂飘飘,雀跃离去。而陆远小心拾好《穰苴剑谱》,便从林子里将那关着五色鹦鹉的鸟笼捡了回来。
原是陆远惧怕琴惮修为,自己二人又不是他的对手,鸟儿怕有灭顶之灾,便在逃命时将鸟笼打开,扔进草里,各自逃命去了,却没想到昔日精神抖擞的鹦鹉竟是死气沉沉,奄奄垂觉,瘫倒在内,双翅耷拉在鸟笼子上,丝毫没有之前生龙活虎,指点江山的模样,竟没有弃笼而去,归于山林。
“这杂毛鹦鹉…”
净因不免疑惑,哪儿来的一只奇异鸟儿,喙大,毛厚,赤背紫羽,尤其是那尾翎,三根淡黄,三根翠绿,煞是好看,只是颇无生气,不会啼叫罢了。
见它有气无力的模样,陆远吓了一跳,以为这鸟被琴惮的琴音震死了。不知所措间,便伸手去摘鹦鹉尾中的那根黄翎,正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五色鹦鹉最是忌讳有人拔他毛,皮肉之痛自尾部传来,刹那醒转,在窄小的鸟笼子内不住翻腾,不住叫唤:
“竖子,竖子…”
鹦鹉恨急,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陆远被它吓得一激灵,有些发懵之时,电光火石之间,鹦鹉施展“鸟喙点啄功”,锐利的尖喙点在陆远拔他尾翎的手背上,其速度之快,力道之劲,比之琴惮数十年苦修的音刀有过之而无不及,不出数息,便在手背上啄出数个血洞。
陆远只觉虎口合谷穴,指背液门穴传来剧痛,虽修炼武艺,剑谱内力常走五指经脉,滋润骨髓,然人之发肤终究比不过鸟喙,猝不及防间已是伤痕累累,误打误撞被它啄了数个穴道,立刻抽回手掌运气封住穴道,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这拔毛鹦鹉果真是拔毛鹦鹉,我见它萎靡不振,拔毛激之,竟是装死,幸亏它没修炼内力,不然手便被它废了。”
方霖掩唇偷笑,连忙将鸟笼子抢来,护在怀里,怕陆远一气之下把它拍死。鹦鹉认主,似有灵性,被方霖卷走,叫唤两声便歇息下来。谁知众人以为五色鹦鹉气力不济,疲惫力竭之时,又见着身前站着一位百衲衣,秃头颅的和尚,和尚似是勾起了鹦鹉陈年记忆,歪着脑袋端详片刻,复又大声啼叫。
“天竺,天竺。”
方霖与陆远对望一眼,难掩目光惊骇,自她买回鹦鹉之后,却还没见这鸟啼叫“天竺”,净因亦是不知,莫不是把我当做了天竺和尚,莫非这鸟也是从天竺远道而来么。
三人一鸟一路叙旧,自她与净因自祁连山分别之后,便再未见过,一别经年,尚能重逢,实是难得,而方霖与陆远清明时节“采茶祭”相遇,而后离了葛清派,下龙虎山,折筏飘到九龙江下游,遇缘道惜后又被神秘人劫走,莫名来到岭南,已是过去一月了,端午时节就在这几日。三人过官道,要了几匹好马,几日便过虔州,入漳州,到了永溪乡。
净因第一次来漳州,深感江南之美,往日下江南,也不过与方霖路过洪州府,途径庐山,并未落脚山村人家,烟雨楼台驻足观望,此番奉吐蕃活佛之命携誓信来拜广州府,也是匆匆,一路寥寥,走马观花。真正牵着马鞍,踏足山水,才知何为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这一江之隔看似触手可及,实则天涯路远,净因犹记那年江淮之行,在扬州得遇陆远,得遇苏暖暖,扬州距此不过数百里,同是大唐最东,本以为同是袅袅之景,没想到却是形似而神离,扬州声色犬马之地,有连堤的青柳,涓流的河道,看似烟雨朦胧,却是米仓重镇,重宫阙,重利欲,而在漳州南靖,没有城郭,军备疏散,民风闲适,同样连绵的江水,却能一眼望到源头青山,鲜有往来商贾,与烽火台将其隔绝。这江水自天而来,向东而去,却是画出两幅不同的景。
吐蕃人在河西与唐军打打杀杀,他是知道的,自小耳濡目染,传言大唐皇帝霸占中土肥沃,拥兵自重,要挟高原朝贡牛羊,高原人不得不反。可吐蕃铁骑又何尝不曾觊觎塞上的丝绸,往来的商路呢?多年过去,净因多少有些麻木了,可今日见到江南一角的一江烟水,画岸人家,又心生涟漪,难复平静。
希望边荒的烽火狼烟不要蔓延到这里,这里天高路远,偏安一隅,有何好争的,有的只是淳朴的平静,水流与青山,你们要战乱,要粮草,要绢帛,河套的麦子足矣,江南的运粮车运不到那里。
净因捏住缰绳,放缓速度,抚摸马鬃,令它不要嘶鸣,落在二人之后,静默望向一袭白衣,西去的斜阳披挂在方霖身上,在泥土里拉成长长的影子,影子很淡,仿若一瞬,便会消散,无影无踪,无处可寻。倒影渐渐融化进南靖县的青泥里,溪水里,一如她融进江南水乡里。净因自与她相识以来,从未觉得有哪个地方这般适合她,九龙江的水勾勒成绶带,映天余晖揉捻成胭脂,游雁凫鸟为其送别,江上廊桥便是嫁妆。
这或许是个梦吧,这般不真切,却又可以舔舐苦涩,净因不止一次问菩萨,自己是不是入了魔,佛经的因种上了,是不是必有果,枷锁是不是挣不脱。
本以为自己在大昭寺大梦,入布达拉宫苦修,修为终是突破到无色界天,应是明悟一切,放下一切,却发觉佛界如魔界,自己从未走出去过。
三人走走停停,陆远直言要带净因便尝南靖县佳肴,饮云水乡的青梅酒,令方霖直喊讨打,说出家人不喝酒,却忘了在洛阳时,自己逼得净因饮了花椒酒,早已破了戒。陆远从一户人家买了一缸清酒,讨要了几个圆滚滚的空酒壶,惹得方霖摘下腰间白布袋,拿出印花仙渡廊桥的白瓷酒壶一并比对,发觉自己这只确实小有不同,瓶口略窄,壶嘴略薄,釉质更加细腻,尤其是壶底的陆子迁三字印章独一无二,不是一个模子里烧出来的,方才作罢。
“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自扬州一别,过去这么多时日,还能与净因师兄相遇,实是幸事,这一杯酒,师兄就莫要推辞了。”陆远亲自斟了半壶酒,递给净因,心中琢磨如何能向一位僧人劝酒,未曾想到净因却是比他豪迈,抓起陶土便往嘴里灌,一口酒下肚,虽不烈,却也带走了三分愁绪,微凉酒水洒在袈裟上,沁人心脾,倒是看呆二人。
“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二位将来若去吐蕃,定要告知小僧,我吐蕃以牛羊奶和青稞酿酒,酒甚烈,不比南靖青梅酒之清淡温润,却是另外一副感受。”
“净因师兄尝过青稞酒?”
方霖闻之诧异,不禁以为净因也有偷偷摸摸背着佛祖饮酒的时候。
“呵,未曾饮过,小僧初次破戒,还是来到中原之后。”
“那怎知青稞酒烈,比之青梅酒甚矣。”
说罢捂住嘴,未曾喝过难道还未曾听过呢,只觉得自己有些唐突了。
“我高原之地地势高拔,终日严寒,且空气稀薄,人们往往动辄气喘,疲惫不已,青稞酒烈,入口却不辛辣,而是滚烫,入喉温热,既能抵御寒冷,又能送来力量。我吐蕃人常年劳作,出征都会带上青稞酒,甚至有些喇嘛修炼佛门内力时,也会以酒助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