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子仪摇摇头，不想多谈家事，像他这般修为高深，年过天命之人，生死都已看淡。不过方霖却是心中惊骇，郭子仪对他与琴霁的打斗说得是轻描淡写，但事后他却能一路跟踪琴霁，不被他发现，莫非郭子仪修为还在琴霁之上？亦或是郭子仪身负神秘轻功，踏地无声，令琴霁无法察觉。

方霖心思活络，反手立在唇畔，俯首贴到郭子仪身前，似乎在撺掇他：

“那人正是邺城大琴殿的二殿主琴霁，此人卑鄙狡猾，一言不合便对你出手，郭老你尾随他时，应当偷袭他一记掌力，让他知晓收敛三分的。”

郭子仪俯耳倾听，不断点头，故作惊讶，应和方霖：“哦？此人竟是大琴殿二殿主，是个人物，但却对老夫无故出手，有些张狂，不过嘛，这偷袭一事，岂不是小人行径，我若做了，岂不是便与他一样？我说方霖，你怎么年纪轻轻，学了这手把戏。”

自见到琴霁额头上那似花钿的印记，再结合那人的修为，郭子仪便猜得个七七八八了，早知他是大琴殿一号殿主。

方霖拍掌皱眉，断然否认，略带清怒说道：“呀，郭老，君子之道，小人行径，皆是看人，你是不知，琴霁那狗贼，在扬州城肆无忌惮，嚣张出手，害得扬州民不聊生，江南道青玉二仙前来救场，也被他残忍击伤。”

说道琴霁作恶的场景，方霖倒是真情实意，绝非逢场作戏。郭子仪闻之大骇，真有三分震怒，嗡嗡道：“什么？真是狗贼。”

此刻方霖又想到琴霁施展《阳春白雪》的缘由，忽而又黯然神伤，心生自责，双手揉捏，在腹前打转，低眉哀悼，几有梨花带雨，楚楚可怜之姿：“不过说起来，那琴霁冰封扬州城，却本是为杀我而来，扬州城的百姓皆是因我受苦，可恨我绵力微薄，没有通天法术，不得当场将那琴霁斩于城下。”

方霖本欲借挖苦自己无力，撺掇郭子仪对付那琴霁，没想到姜还是老的辣，郭子仪怎会看不出方霖的小女生心思，便落一幅慈祥之色，对着方霖说道：

“噫，女娃莫哭，莫要自责，大不了老夫收你为徒，将我毕生所学传于你，你修炼它个七年八载，便能出山，到时候亲自寻那狗贼决斗，为扬州百姓报仇。”

方霖闻言一愣，收徒？那怎么行，自己已有师尊，怎能再拜人为师，那岂不是数典忘祖。方霖顿觉有些尴尬，缩缩脑袋，一双眸子左右转动，已不知作何答复。

“郭老说笑了，晚辈何德何能，受你青睐，再说晚辈已有恩师了。”

“哈哈哈哈，能者多得，你当得老夫徒儿，再说你还要亲手报仇呢。”郭子仪大笑，他所言非虚，方霖这般天资，性子真诚洒脱，颇得他欣赏，真让他见猎心喜，此生不能名扬大唐，收个聪慧德正的弟子，也算了他一桩心愿。

净因在一侧听着，不禁摇头苦笑，怎生方霖好似变了些样，印象中方霖并不是这般古怪性子，那个逍遥剑南道，剑指节度使的清冷姑娘去哪儿了，她是不是与苏暖暖待了些许时日，受她蛊惑，承她熏陶，被她教坏了。

三人寻一处县城，吃了些酒，对了些事，谈及古今，颇为洒脱，方霖以“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为由，逼得净因又喝了一碗酒，便是眉开眼笑，郭子仪见方霖有些过分，那净因已经面露苦色了，便圆场道：

“小和尚不错，识得一碗酒，方为佛中尊，当然，酒乃戒忌，一杯便可。”说罢拿来一壶茶水，为他倒上，前辈亲自倒茶，可是折煞净因了，惊得他赶紧接过茶壶，他没有方霖那般洒脱的性子。

“却说小和尚你拜在佛宗哪位高僧门下。”郭子仪再次为他转移饮酒苦恼的注意力，问及净因身份，佛宗门人皆为三宝弟子，诸天佛祖便是他们的师长，但是净因毕竟身负高深修为，与普通人不同，可能由佛宗某一高僧亲自教导。

“上师乃是而今佛宗宗主。”净因对郭子仪微微颔首。

“哦？竟是佛宗宗主，那位huofo。”郭子仪内心也颇为惊讶，吐蕃佛宗宗主是历代最高领袖，实是大日如来之化身，数次降生世界，为吐蕃子民带来和平。据说宗主每次圆寂之前，都会为世人留下讯息，告知他们，自己的下一世转世会落在哪个家庭，哪个孩童身上。净因的亲师竟然是当世huofo，他在吐蕃的地位想必相当的高。

这一点，与净因自小被指认成为“文殊菩萨化身”有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净因被指认之日，他已经是个几岁孩童了，而指认他的，正是携赞普而来的那位当世宗主。

净因又一次想到李枺绫，实是他也不知，佛宗人与李枺绫是否交过手，这段过往似乎被刻意掩盖了，他心里有些不情不愿，不肯承认李枺绫的修为超脱在宗主之上。

三人继续吃了些酒，郭子仪对他二人问道：“接下来你二人欲去何处？”

方霖思索片刻，此间事了，苏暖暖留在洛阳不走，黑衣人本尘被禁军挟走，不知下落，中原也无甚好待的了，是时间回一趟门派，方霖将打算告知郭子仪，不过心中却是想到了远在天边的陆远，也不知他此刻身在何处，大唐辽阔，一去万里，这般杳无音信，可要让自己好找。

净因自然也道回逻些，不过却在心里思忖，要不要将对苏暖暖的怀疑告知吐蕃一众禅师，若她本不是苏定方后人，将人家讯息暴露，岂不是害了她。

“对了，师尊广交天下贤士，郭老可愿与我上祁连山坐坐，弊派必将前辈奉为座上宾。”方霖突然想到，郭子仪修为深不可测，又救了自己两次，不若趁此机会，为师尊或是门派拉拢一位高手，面对那大琴殿三位殿主之时，师尊也不必受他们围攻。就当是对郭子仪的救命之恩以报答他也好。

“啊呀，晚辈忘了，郭老缟素…”方霖暗道蠢笨，趁别人丧事在身，发出请帖，不是惹人生厌么。

郭子仪摆手示意无妨，抚须思索，昆仑仙宫这个门派，那二代宫主长孙仪能将内力打进石像之中四百多年不曾消散，真是神秘莫测，方霖的师尊身为当代宫主，想必修为冠绝武林，自己不去见识见识，真是空活此身，恰好方霖亲自相邀，倒算是个不错的机会。家母过世，守丧需三年，我轻功快，带上方霖速去速回，也不算太耽搁。

“也罢，老夫便上祁连山，拜访贵派，见识见识令师的风华绝代。”

郭子仪畅快一笑，方霖闻之大喜，如此算是为门派行了一番大事。而净因听闻郭子仪要与李枺绫会面，不禁按捺不住，也欲与之同行，郭子仪潇洒吓退琴惮，尾随琴霁而不被发现，必是世间一等一的高手，李枺绫自然不用多说，吐蕃佛宗尽皆忌讳此人，若是此番在祁连山上得见二人切磋，那真是不虚此行。不过转而净因又突兀想到，自己可是吐蕃僧人，李枺绫会欢迎我么。

“净因师兄，也随我去祁连山一聚吧，我还未谢过你这么多日以来的帮助呢。”

方才还在犹豫，既然方霖这么说了，净因便也不怕什么了，左右自己只是晚辈，李枺绫那般高人不会为难自己罢。

方霖本欲去寻两匹好马来，毕竟从河南府至祁连山，相聚两千多里，太过遥远，没有十天半个月，不能到达，便是走水路逆流而上，也甚是缓慢，郭子仪服丧在即，如何等的了那么长时间，双手按在方霖与净因肩头，在二人错愕之下，提起二人便向西飞奔而去。

片刻过去，方霖的惊骇已是溢于言表，便如同身侧有一条游龙，一头麒麟，遨游在赤县大地上，郭子仪脚下时而缥缈，不着痕迹，时而真切，如履平地，洛水，秦岭，黄河便在自己脚下飘摇而过。即使是方霖身负小成镇星相力，那呼啸而来的风，也能透过护体内力亲身感受到。

“哈哈哈，你二人运功护体，老夫便不费心神了。”郭子仪仍有闲逸与二人交谈，看来此番御功而行尚在他的余力之内。

方霖只觉眼前一花，片片丛林，蜿蜒河流在身侧一闪而过，郭子仪蜻蜓点水，仅用数步便踏过宽敞的渭水，而后凌波微步一般，从茂密树林枝头踏叶飞行。一座精绝巍峨的山城立在方霖左侧几里外，不是那四镇咽喉，渭南潼关又是何处，潼关之外几十里便是陡峭入云的西岳华山，而后数个时辰过去，朦朦胧胧之间，方霖似乎见到十几里外，隔着茫茫薄雾的庞大城池，远景不得现真容，只见无数莹莹灯火，莫非哪里便是盛世长安吗？想到这里，方霖不禁惊骇万分，不过一日过去，郭子仪竟然穿梭近千里，从河南府来到了长安地。

“用不着羡慕老夫，你祖师那大成太白相力如影随形，是天下一等一的轻功，你若修成，也可像老夫一般，转瞬纵横大唐各地。”

似是感受到了方霖心中在想什么，郭子仪提点了她一番，而后专心运功，不再多言，毕竟这般全力催动轻功也是非常耗费心神的。方霖二人不打搅他，郭子仪带着二人全力西行，不眠不休足足飞了有三日，而后地面上的翠山，松柏逐渐褪去，露出随风弥漫的细碎黄沙，一望无际的戈壁，沙道上隐约可见稀疏商队，骆驼身影，感受到那埋面的尘沙与萧索气息，方霖突兀鼻子一酸，思乡之情涌上心头，这是到家的感觉。

仅用三日，郭子仪带着二人奔袭两千里，从河南府一路狂驰而至河西走廊，这份轻功修为与内力浑厚程度，令方霖二人叹为观止。曾经周亦染挟陆远自南靖县奔袭数百里，翻越雁荡山来到扬州城，也用了三日，二人的修为高下立判，不可同日而语。

“想家了？小女娃，你的门派在祁连山何处？老夫带你回家。”

“在北山，自张掖河南下上山，不去一百里。”方霖眼圈有些微红，也不知是被风沙溢的还是思乡之情有感而发，隧为郭子仪默默指路，自她离开门派，再次回来，已有近乎半年了毕竟是从小到大生长的土地，难免心绪感染，触景生情。

昆仑仙宫在汉末曾因昆仑山得名，而后大唐与吐蕃屡生龃龉，李枺绫便将行宫东迁上千里，搬到祁连山，扼守祁连山道，吐蕃出境咽喉。西去可望黄沙漫漫的河西走廊，以及隐没的安西都护府，东可遥望长安，北距甘州郡不足百里，又与凉州河西节度使府遥生呼应，是关塞咽喉，兵家必争之地。昆仑仙宫在此处立派，凭李枺绫一己之力震慑吐蕃数十年不敢犯唐，却鲜为世人可知，实是造福关陇百姓万民之秋也。

祁连山脉北山因坐落河西走廊之南，故而得名走廊南山，绵延七百多里，昆仑仙宫落座于走廊南山东侧，距主峰素珠链峰一百二十里，与相距最近的一支河西节度使府兵驻扎地祁连戍隔水相望。现今河西节度使是为天宝名将哥舒翰，数年之前他在前任节度使王忠嗣帐下任将之时，曾代节度使出使昆仑仙宫，与李枺绫探商抵御吐蕃之事，故而方霖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甫一上山，三人便在张掖河支流黑河谷底之畔见到了一座巨大的石雕，石雕用数块花岗岩雕刻拼接而成，拔三丈六尺，宽八尺，长四丈，面北尾南，却是一位年轻将军，跨座大宛宝马，身披甲胄，手持长戈模样，马头低垂，前蹄高抬，将军目指漠北，戈卫中原，伟岸磅礴，不是那冠军侯霍去病又是何人。

“饮马瀚海，封狼居胥。”郭子仪在此伫立良久，目视霍去病雕像，沉默肃穆，缅怀先贤，不由得想到八百多年前，霍去病向西打通河西走廊，向北驱逐匈奴王庭，戍卫大汉，匈奴悲歌：“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