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夜晚，洛夜坐在梳妆桌前，手里拿着狼毫,在一张薄如蝉翼的脸皮上绘着什么。

仔细看去,却是在给美人皮描花钿,描在眉心中间，精细无比,桌边的颜料却不是朱砂,而是白日里采的虞美人所汲取之颜色。

那颜料带着淡淡花香，鲜艳无比，但没有人知道，这虞美人却是有剧毒的。

洛夜手中笔尖细细描绘，一笔一划,皆是倾注了满腔的柔情。

突的她停笔细听了会儿，然后便有条不紊的将桌上东西细细收好,放入木盒,慢条斯理的锁在柜子里。

秦陌打开门的时候，便见她背对着门口坐着，拿着一只细细的笔,不知在描绘什么东西。

他走近一看,才发现她手里还拿了个白瓷的胖娃娃，胖娃娃全身洁白，眉眼可爱，细腻无比，她正拿了笔在为那胖娃娃绘制嘴唇呢。

秦陌故意走得有些声息，果然，过了几息，她才像听到了脚步声般回过头来。

洛夜一脸的温柔之意，看见他之后，惯例的眨了眨眼睛，扬起一个孩子般的笑意，将手中白瓷娃娃举到他面前。

“夫君，你看，他多像你啊。”

秦陌看了一眼那胖胖的白瓷娃娃，一点也没觉得有哪里像他的，但他并没有出声否认，只是看了一眼桌上的虞美人。

“此花有毒，下次不可再采。”

洛夜愣了愣，看着他，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可是，它的颜色好看，画在娃娃身上也好看，还有香气呢。”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她又绽开一个孩子般天真的笑意，之前的不知所措瞬间便被忘到了九霄云外。

秦陌看着她的笑，咳了一声，转开目光，轻声的对她说：“若是喜欢颜色鲜艳的花，我便派个懂药理的丫鬟过来，让她为你采便可，府里许多植物都有毒素，你不要自己动手。”

洛夜看着他，重重的点了点头，笑容干净无暇。

“嗯。”

“若是缺什么东西，便和府内总管说，我······会常来看你。”

他稍微迟疑的说完这句，有些不敢看她懵懂目光，便道了一声再见，有些逃也似的离开了。

洛夜看着他的背影，笑容愈加天真无邪。

“夫君，我真的······很喜欢你呐。”

······

就在皇都百姓们茶余饭后，讨论着洛家嫁到将军府的小姐到底能活多久之时，当今皇帝的二十寿辰，便这么来到了。

圣上虽不得势，但毕竟是当今陛下，除去大将军，其余之人谁敢不俯首称臣？

圣上寿辰，还是二十大寿，总归是要普天同庆一番才好，因此，此次寿辰办得格外盛大

。

圣上还无皇后，只有几个妃子，洛家大小姐便是其一，这次让洛夜顶替洛雨儿嫁给秦陌，很明显她也出了不少力。

洛夜对于这次盛宴倒是期待的很。

大乾皇朝，阎罗将军战无不胜，当今陛下也比先帝要优秀得多，因此可见处处繁荣昌盛，更别提皇朝的权利中心，大乾皇城陵都。

陛下寿辰接近，皇朝街上更是显得人愈多了起来，周边邻邦小国与边塞蛮人都派来使臣恭贺，并送上贺礼。

寿辰这一日，称得上是万国来朝。

洛夜一大早就被侍女叫醒，准备入宫的事宜，试了许多套衣衫和妆容，最后才定了一套蓝锦丝飞花百褶裙，外面罩着广袖银丝大振衫，头面带的是翠绿幽蓝的点翠，一整套名为蝶飞花。

给她打扮的侍女甚至觉得，这辈子再没有见过比她更好看的姑娘了。

可惜就是于人事有碍，否则真当得上冠盖京华。

洛夜对于这些穿着打扮自然是没有任何异议，侍女怎么说她就怎么做，脸上温柔笑意从来没有消散过。

待到傍晚秦陌见到她之时，着实被惊艳了一番。

她容貌确实是极美的，身上的衣衫本有些太过惊艳，但配上她身上气质，竟也不觉得违和，反而更添魅力。

如果她真如那些女子般聪慧，恐怕就是一个红颜祸水了。

只是此时的秦陌还不知道，他的夫人并不是不聪慧，而是聪慧过头了。

在他伸出手将洛夜牵上马车，而她一脸温柔笑意将手交给他的时候，秦陌恍然间有一种执子之手的感觉，但那片刻的温柔一闪而过，快得跟随的仆人们都觉得那是错觉。

一路上他再没多说一句话。

洛夜端端正正的坐在他对面，也没有直愣愣的盯着他，只是微微垂着眼，看着他衣袖的位置，好像陷入了沉默。

一路无话，直至到了皇宫门口，秦陌再次扶着她下马车，洛夜乖乖的跟着他，在他松手后小心翼翼的牵住了他的袖子边。

秦陌本想直接甩开，但偶然看着她的一眼，却发现她看了一眼相隔不远处的一辆马车，缓缓垂下了头。

他也跟着看了一眼，那马车上有府邸的标志，正是丞相洛家的马车。

不知为何，他突觉心中有些不舒服。

即便他不曾关心过也知道洛家是怎样待她的，明明都是亲身骨肉，却置她于此，就像当年的秦家。

秦家已烟消云散，他也早已不在乎，但这个有着赤子之心的女子，却只能默默咽下这份苦楚，甚至还在期待着家人能够给予她温暖，因为在她的世界，或许本就没有坏人之分。

想到这里，他欲甩开她牵着他袖子的手一顿，停了停，然后主动将她微凉的手握进掌心

。

无论如何，这个女子叫他一声夫君，他便护她一时。

身边的洛夜似乎有些惊讶他牵了她的手，但却没有挣扎，只是在他看过来的时候，笑意温暖。

就这样，一向生人勿近的阎罗将军，在进入举行庆典的大殿之时，就被众人看见他牵着身边女子的手，一直不曾放开。

那女子眉眼带着温柔笑意，眸中干净澄澈，似是还有几分天真，容貌却生的极美，几乎一出现就将在场的女子都掩盖了下去，连坐在上座的圣上都是满眼的惊艳。

秦陌不着痕迹的将那些目光挡去，牵着洛夜入座，始终神色未变。

满殿的惊艳，若不是有秦陌坐在那里，估计洛夜所在的地方都要被目光盯出个洞来了。

无数个年轻才俊此时都忍不住在心里怨恨丞相洛家，好好的一个倾国倾城的佳人居然被她们传闻出是个疯子，否则自己早就前去提亲，将人娶回来了，哪里还会让给别人。

此时看来，就连阎罗将军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可见佳人之美。

满座无声的叹息，皆融进目光里，唯有洛家的席位上，洛雨儿仍死死的盯住洛夜，眼里写满了厌恶。

洛夜看着她阴狠的目光，脸上笑意渐渐消失，垂下了头，将身子往秦陌那边靠了一些。

她动作虽然细微，但脸上表情实在太明显了，因为秦陌很少见到她不笑的样子，哪怕是成亲那日那样难堪的情形。

他循着目光的方向望去，便见到一个女子恶狠狠的盯着洛夜，看了眼她的位置，便知道她是谁了。

秦陌不由得心里有几分厌恶，他扫了一眼，便直接指着洛雨儿对身边侍从开口。

“把她扔出去。”

本还有些细微说话声的大殿，瞬间满殿寂静，有人看了一眼座上皇帝的表情，却发现他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也没有开口。

秦陌身边侍从并不是皇宫里的奴才，而是将军府的侍卫，直接听命于他，可不会管这是在什么地方，领了命就直接往洛雨儿那边走。

洛雨儿开始看见秦陌指着这边愣了一下，随后才反应过来是说的她，她不由得从位置上站了起来，向后退了几步，连忙用目光对洛丞相和坐在皇帝身边的姐姐求救。

洛家大小姐洛菲儿，虽是皇帝四妃之一，但她能坐上这个位置自然明白，阎罗将军所下的命令，即便皇帝也未必能更改。

但总归是自己的亲妹妹，平日里也疼爱有加，否则上次也不会为了她求皇帝，若是传出去皇帝寿辰被侍卫丢了出去，以后谁还敢娶她。

这边洛丞相也在措词，但洛雨儿已经等不及了，竟直接指着洛夜便开口。

“将军，她是个疯子，你莫要被她骗了！”

“雨儿！”

话未说完便被洛菲儿打断，她一脸惶恐的看着洛雨儿，连忙对秦陌道歉

。

“将军息怒，雨儿还小不懂礼数，冲撞了将军，只是雨儿和夜儿从小便有些小矛盾，女儿家打闹也是常有的事，还望将军不要怪罪。”

“正是如此，将军息怒，老臣愿代小女为将军赔罪，还请将军饶恕雨儿。”

一旁的洛丞相也一脸惶恐，连声道歉。

一片寂静，即便自己的女人对着自己的臣子道歉，坐在上座的皇帝还是不曾说话，十足的当了一个透明皇帝，但他是否真的这么想，就不得而知了。

秦陌只是看着对面的洛雨儿，眼神冰冷，连余光都没有给洛菲儿一个，若熟知他的人便知道，这几乎是看死人的目光了。

“洛丞相，寻常人家都是宠爱小女儿，你却将只想置小女儿于死地，本将军还未见过如此罔顾血亲之人，你可否给我一个解释？”

秦陌的目光终于从洛雨儿身上移到旁边洛丞相身上，一字一句缓慢的说道。

殿内之人却忍不住在心里讽刺，若论到罔顾血亲，你阎罗将军不是应该最有体会么，毕竟秦家可是被你屠尽了，但这话也只敢在心里想想，是万不敢说出来的。

众人只管看着，洛丞相却忍不住冷汗直冒，若是回答不好，这阎罗将军一剑将他斩杀在这里，也无处诉说啊。

秦陌问出这句话，并没有再说第二句，只是看着他，眼神愈冷。

一片肃杀之中，洛夜用另一只手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

他低下头来，身边眉眼还带着稚嫩的女子，对他绽开一个纯净的笑来，眉梢眼角都是温柔的光。

她轻轻的说：“夫君，我不难过。”

秦陌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的心痛了一刹，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她。

明明是那么难过的事，她只是一个那么单纯的女子，被所有的亲人抛弃，利用，厌恶，她却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轻的说了一句‘我不难过’。

怎么会不难过呢？

他年少时被秦家人伤害，践踏，折磨，他心中有的只是满腔恨意，和想要毁天灭地的杀意。

那些人明明和他身体里流着同样的血，却将他踩在地上，肆意侮辱，只因他是小妾生的孩子。

直至那一日血染秦府，他心中痛意才得以抒发，那些折辱他，践踏他，低贱他的人都在剑下化为亡魂，再也不能欺辱他了。

可洛夜，她的痛谁来偿还，她的恨何处抒发，她甚至不知道那些人有多么丑恶，那些人的灵魂比最低贱的奴隶还要肮脏。

这么多的痛，这么多的难过，她却只能笑着，说‘我不难过’。

不难过？

不，你只是不懂如何难过罢了。

既然如此，便由我来······为你难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