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家贵妻
作者:海的挽留 | 分类:古言 | 字数:64.9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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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蒙古部又来犯边。
国朝建立之初, 外患颇多, 蒙古残部便是其中之一。
蒙古部落众多, 长期盘亘北部边陲,滋扰九边。这块心病绵延二百余年, 因着诸般因由,仍未铲除。
国朝先前曾在边境开过马市,与蒙古部互贸, 但因其后蒙古部以牛羊充马匹交易,国朝强制关闭了马市。
眼下蒙古方要求重开马市, 但遭贞元帝回绝。
于是战火再起。
这回阿木尔汗挥军东进, 陈兵宣府,兵锋竟是直指京师。
顾云容现在觉得自己前世真是死得太早, 后面的许多事都未曾见到。
不过她见到与否似乎也没甚紧要的,这等事也轮不到她来操心。
贞元帝正在东暖阁内光火。
“朕看, 马市纷争也不过是个由头!那群凶徒就是来示威顺道劫掠, 每年入冬前可不都要闹几场。”
桓澈深以为然。
蒙古部游牧为生,冬日无处放牧,最是难熬,常来国朝这边劫掠,以备辎重过冬。
因着蒙古部的长期滋扰,国朝的用兵重心一直都在北方,但后来南面倭寇势力坐大, 不得不分心南顾。
眼下北方兵力不足, 官兵驻守各地, 南方的兵又不能动,京师这边一时之间抽调不出太多兵力。
事情确实棘手。
贞元帝看三个儿子均低头不语,愠色愈重:“怎一个个都成了锯嘴葫芦,吱声!”
三人神色各异。
太子极想借此在父亲面前出出风头,但事出突然,他一时也想不出甚好法子。
淮王很想说何不去找阁臣与六部堂官议一议,怎就跟他们三个耗上了。
他这般想着,偷眼去看桓澈。却见弟弟也是垂头闷声,不免忧虑,莫非连七弟也拿不出主意?
贞元帝问过前两个,最后看向小儿子:“别又跟朕说,你无话可说。”
桓澈垂首行礼:“儿子这回有话说,有许多话说,请父皇借一步说话。”
太子与淮王一道退出去后,太子忽对淮王道:“此番出了这等事,六弟与七弟的就藩之期怕是要延宕至明年中了。六弟与七弟还能再看一冬京中雪景。”
语带谐谑,面上却是要笑不笑。
淮王无动于衷。
太子对诸王的敌意几乎是藏掖不住的,他日登基,说不得还要削藩。
削藩可就是捅马蜂窝。
贞元帝打量着眼前跟他谈条件的儿子,微微眯眼。
果真是长进了。
他道:“倘朕不应呢?”
“父皇不应,儿子也是无法,向无子挟君父之理。但父皇何必因这么一桩小事,损毁父皇在儿子心中慈和神武之象?”
贞元帝忽然有些气闷。
他这小儿子适才转弯抹角地与他说,只要他不给他另塞女人,他就老老实实地将事办了。但他把话挑明了,他却又不承认这是交换或者威胁。
事实上,威胁是不智之举,威胁只会令他认为顾云容是个致使他们父子失和的祸首,这样便是将顾云容推到了风口浪尖。而且诸司百衙人才济济,少一个衡王谋划,天也塌不了。
于是他始终持商量口吻,态度恭谨。
他这小儿子实在太聪明,聪明得他有时候不免难安,不禁会想,这么多年来他对他的孝心敬意是否都是假的,他内心是否早与他疏远了。
贞元帝沉默迂久,终于开口:“朕暂应你。”顿了顿,又道,“但你若是迟迟不给朕添个皇孙还不许朕给你物色女人,是不是有些说不过去?”
这便是催促生子之事了。
桓澈敛眸。
生孩子又不是想生就能生出来的。
桓澈回府后,瞧见顾云容坐在荷池边喂鱼。
她垂下脑袋,盯着池内游鱼出神,他步至近前她竟都未发觉。
他思忖一回,轻手轻脚走开。
顾云容又撒了一把鱼食,轻吁口气,正待起身,一抬眼,骤见眼前悬下一只又肥又大的灰褐色壁虎。
还正在慢慢蠕动。
霎时,顾云容脑袋里嗡的一声响,惊叫出声,手里盛装鱼食的小碗脱手掉落。
她几乎是从绣墩上弹起,也没留意面前的人,转头就跑。
桓澈见她仍是没看到他,拎着壁虎几步追上,堵住她的路:“你害怕壁虎?”
顾云容看着他手里犹自蠕动的壁虎就头皮发麻,当下后撤一步:“你快把那玩意儿放下!你要是再拿着,今晚别想进我屋!”
“小声些,你若是吓坏了它,它说不得即刻自断尾巴给你看,它那血可是绿色的,你想想,尾巴一断,绿色的血黏糊糊喷出,四溅开来……”
他手里的壁虎闻言扭了下尾巴。
顾云容的脸已经僵了:“你……你既那么喜欢拿着它,那你不如跟它过好了。”言罢要绕道离开。
桓澈看了眼安安静静趴在他手里的壁虎。
壁虎也默默抬头看了他一眼。
他将壁虎放到太湖石上,回头去追顾云容。
顾云容让他先去净手。他无法,依言照办。
第六十四章
等他拿帕子揩干手上水迹,才入了亭子,坐到板着脸的顾云容对面。
“我仔仔细细洗了手,你闻闻香不香,”他将一双修长白皙的手递到她面前,“我用茉莉花肥皂洗的。”
男人手指修洁,一双手宛若琼琚精雕,茉莉香气混含他身上淡淡的龙涎气息,清雅幽旷。
再对上那副丰神绝伦的容颜,顾云容忽然什么气性都没了。
她深叹,可能不看脸真的很难。
她酝酿一下,才严正声明:“往后不许把那些东西拿到我面前,我害怕那些,看到就难受。”
“哪些东西?”
“就是那些……爬虫啊之类的,譬如蜘蛛,蟑螂,尤其是会蠕动的,比如毛虫,蚯蚓……”
顾云容说着话就已经开始头皮发麻。她犹记得她小时候,有一回顾嘉彦不知从哪里挖来几条蚯蚓,又粗又长,慢慢蠕动爬绕,她看了一眼便满脑子都是那个情形,整难受半日。
桓澈起身坐到她身侧,自觉揽住她的腰:“你幼时是不是曾被人用这些东西刻意吓过?”
顾云容微抿唇角:“不记得了,但就是害怕虫子。”
“我忽然想到一件事,”桓澈将她脑袋往他怀里按了按,“我与你讲述我的幼年经历时,刻意避开了极要紧的一段,你怎也没问我?你难道不好奇,我究竟为何会得那个怪病?”
顾云容伏在他胸口,偏头:“我说我开了天眼,不问也能猜到,你信么?”
桓澈一顿。
“其实,我当时看着尚且年幼的你惶遽无助,极是心疼你,但又无能为力,”顾云容抬眸见他彻底怔住,笑着捏捏他的脸,“我骗你的,我们两个那会儿还隔着十万八千里,我怎会知道你在作甚。”
她说着话便把话头岔到了给他医病上头。
桓澈却能真切感受到顾云容方才那稍纵即逝的愀然。
顾云容既知如何对症施治,那大约也大致能猜到病情起由,兴许她的情绪来源于此。
桓澈这样想着,就将疑窦丢开。
太子深觉自己一语成谶,恨不能抽自己几个大嘴巴。
他父亲真的将淮王与衡王两人的就藩之期延到了明年年中。淮王其实不过沾了桓澈的光,他岂会不知他父亲只是想将桓澈留下,却又不好独独留他,这便一道留了。
重阳那日,他跟桓澈谈了好一会儿。他与桓澈说,他知道他暗里与他作对,不过是因着害怕他日后登基刁难他,亦或削藩。
他再三表示,他的这些顾虑皆是多余的。他们兄弟两个应该尽释前嫌,先对付那些个真正狼子野心之辈。
上回他大婚遇刺,对方就是打着要他命跟挑拨离间的算盘,他可千万不能上当。
争奈不论他如何说,桓澈都油盐不进。
他是真想跟桓澈姑且合作。他仔细想过,上回的刺杀应不是出自桓澈之手,但具体是谁他也无从查起,而桓澈在海外还颇有些门路。
不过眼下,他的当务之急是尽快拿出主意为他父皇排忧解难,不能让功劳旁落。
顾云容将打并起来的东西重新归位,就跟桓澈打了声招呼,回了一趟娘家。
她自出嫁之后,甚少归宁,是怕被人说道,也是徐氏做过这般交代。
顾淑郁暂住下来,这几日都被徐氏按着问话,听闻顾云容来了,忙迎了出去。
姐妹两个转去园子里的秋千架上坐着,与儿时一般。
顾云容与胞姐闲话时,看她仿似有些心神不定,问她可是出了何事。
顾淑郁下意识道无事。
顾云容对着她看了须臾,道:“姐姐不必遮掩,姐姐有无心事,我还是能看出几分的。”
顾淑郁见妹妹再三追问,顶不住,环顾一番,看左右无人,才低声道:“我与你说了,你不要让外人知晓。”
顾云容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点了头。
顾淑郁道:“我那小叔,见人走私暴富,便也跟着下海,做起了远洋海贸。可他一无人脉二无头脑,空凭一腔发财的意气,将产业典了做本钱,这便与人出海去了。”
“这已是去岁春的事了。他本是说至迟深秋便回,但至今未归。你也知道,你姐夫家中只他跟我那小叔兄弟两个,我那公婆为着此事几乎哭瞎了眼,一再让你姐夫千万将他兄弟寻回来。你姐夫为此愁得了不得,我们哪有什么门路,海外那地界,就连码头上只手遮天的霸头都鞭长莫及,何况他去的可是倭国,听闻那里民风凶戾,恶徒遍地……”
“我现今疑心带他出海的是一群海寇,他一心谋财,恐是识人不清,”顾淑郁叹息,“我平日虽常与你姐夫拌嘴,可到底也还是夫妻,看他那般作难,也替他急。照我公婆那架势,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否则便要过不下去了。你姐夫也颇看顾自家兄弟,何尝不想寻他,但实是有心无力。”
顾云容凝眉。
其实现如今的海上走私商人跟海寇的界定比较模糊。
国朝海禁自太-祖始,已施行二百载,由于滨海的日益繁荣,海禁由最初的严格执行逐步演变成如今的暗中弛禁。
第六十四章
但不论再是如何暗度陈仓,只要皇帝一天不下令废除海禁,那些远洋海贸就始终是违法的走私行径。
违法就要随时做好遭到朝廷打击的准备。
所以,那些远洋走私商船逐渐配备起精良的火器与朝廷对抗,形成一股雄踞海上的庞大势力。
宗承便是其中魁首,这也是他为何会拥有自己的战船与军队,以及为何会那般财雄的缘由之一。大约因着他长年客居日本,与日本国内势力俱有所牵系,又据说可号令南北海面上的海寇诸部,便得了个倭王的名头。
海寇也做走私买卖,做走私买卖的海商可能也参与劫掠。这拨亦商亦寇的人大多长年刀口舔血,但求暴利,性极狠厉。
倘若真是跟这样的人出海做买卖……顾云容有些无法想象。
周学义那个胞弟周学理,顾云容曾见过几回,长得文文气气的,但读书上头不及其兄有天分,却是一样地喜欢抢阳斗胜,弃学从商后干出这等事也不足为怪。
顾淑郁也是个不肯烦劳旁人的性子,即便那是自家亲妹子。只她这几日亦是无奈,跟爹娘合计之后,三人俱是两眼一抹黑,眼下跟小妹说道说道也好。
顾云容手握秋千彩绳,凝思片晌,道:“阿姐且安心,我回去后跟殿下说一说。”
因着蒙古侵扰之事,桓澈迩来忙碌,晚来常常掌灯时分才回府。
顾云容坐在桌前等到近初更,才听丫头报说殿下回了。
桓澈一入垂花门,就瞧见顾云容披着一件海棠红金云丝绒大氅,迎面而来。
烂漫夕照在她身上镀了一层柔和的金红,细细密密,薄若轻纱,越发衬得她逸姿殊色,娆丽无双。
他听闻顾云容竟是又硬生生等着他用膳,心疼不已,让她下回到点儿便只管自己用饭,不必等他。
顾云容抬眸,微微笑:“若是我自家先用了膳,谁来为你立黄昏,谁来问你粥可温?”
桓澈眸光微凝,须臾,倏地将她打横抱起,大步入内。
顾云容一惊,周遭还有许多下人瞧着,当即红了脸,抓住他的衣襟,小声让他放她下来。
但他恍若未闻。
他人虽生得瘦高,但力道极大,臂弯坚实,顾云容每回躺在他怀中都觉十分安定。
她看他坚持,只好红着耳朵将脸埋至他胸前。
两人并排坐着用罢饭,顾云容就提起了周学理之事。
桓澈道:“此事说好办也好办,说难办也难办。”
他在她手背上拍了拍:“我若是帮你办成了,你给我什么好处?”
顾云容被他看得发毛,压下唇角:“没有好处成不成……”
“不成,”他目光在她身上流转,“待到事成,我再来跟你讨要好处。”
“若你的要求太过分,”顾云容惴惴,“那你还是去跟壁虎过吧。”
他遽然倾身,在她嘴角上一舔:“壁虎哪有你诱人。”
桓澈忙起来之后,顾云容便代他往太后宫里伴驾。
太后素日里喜欢双陆象棋,知道顾云容围棋下得好,有心领略,跟她切磋。
两厢对弈间,忽有宫人来报,五公主与施敏求见。
太后手一顿,淡声吩咐让两人进来。
“施敏的母亲安人李氏,”太后慢慢对顾云容道,“当年初次入宫参与命妇朝贺,乌泱泱满殿的人,我却一眼就瞧见了立在后头的李氏。她容貌太盛,盖过众女。我当时就跟她说,往后都不必入宫朝贺了。”
顾云容一愣抬头。
太后是怕贞元帝看上李氏?
“但总也是不如你好看,”太后倏而笑道,“还有她家那姑娘,也比不得你。我真是老怀甚慰,好歹让我捞着个美人媳妇。我那孙儿生得也好,将来你们的孩子不定多讨喜。”
顾云容手一抖,棋子险些落枰。
果真是花式催生,莫非太后就是在这儿等着她呢?
五公主与施敏入内拜见了太后,得赐座,坐下问安。
正此时,桓澈事罢,口称前来谒见祖母,顺道接顾云容。
太后慢条斯理道:“我看你是主要来接媳妇,顺道来看我。”
桓澈笑道:“祖母总这般绰趣孙儿,孙儿往后便不敢来祖母宫里了。”
太后捻着棋子,问他蒙古那头现今如何了,桓澈恭谨答着。
施敏看太后半晌不落子,待桓澈话落,半是玩笑地委婉请求帮太后下完这一局。
施敏跟着婶母伯母入过宫,与五公主颇为交好,仁德宫也来过几次,又仗祖父正当煊赫,太后倒也给她几分颜面。
太后瞥她一眼,当真起身,让她上来。
“只许赢不许输,云容那一手棋下得极是难缠,我怀疑七哥儿收了她做徒弟,你可要帮我胜她。”太后言罢,坐在一旁吃茶。
施敏应是,微笑与顾云容叙礼,观之自信沉稳。
顾云容见施敏紧盯住棋枰,捏着棋子的手指都微微发白,便知其上心之甚。
施敏求胜心切,步步紧逼,顾云容却是松泛得很,稳扎稳打。
至终盘,施敏额头细汗渐密。
顾云容落下最后一子,施敏两指之间的棋子倏然滑落,坠至红锦地衣上。
“施姑娘输了,”顾云容似笑不笑,“可还要还棋头?”
施敏有些失魂落魄,道了不必,勉力笑着恭维顾云容几句,转回身便低下头去。
还有什么比主动请缨却铩羽而归更落面子的,简直自打嘴巴。可她万没料到顾云容竟是这般厉害。
五公主知施敏性傲,面上怕是挂不住,忙圆场几句。
施敏却是忽道:“妾未能为太后赢棋,自甘受罚,妾愿为太后娘娘抄疏一百卷,万望娘娘施恩准允。”
五公主也在一旁帮腔,请求祖母应下。
太后端量她几眼,不咸不淡应了。
桓澈见两厢事了,起身作辞,与顾云容一道退下。
太后看了两人背影一眼,又收回视线。
倭国平户岛上,宗石正监督着新到的一批铜钱装卸,忽见叔父身边得用的长随宁安大步而过,问他急去作甚。
宁安施礼,只道是送信去,一字不多言,一径去了。
宗石暗暗咬牙,照着眼下这势头,他很可能是要承继叔父的产业的,而今对他不敬的人往后都走着瞧!
他见货物卸讫,又指挥着装车。
正此时,忽有人来报说有一拨海寇在码头附近闹事,宗石当下赶了过去。
那群海寇原本正要械斗,见一国朝人颐指气使地命他们滚走,起先恼怒欲群上攻之,及至听闻此间是宗承的私人码头,登时面如土色,偃旗息鼓,赔罪不已。
狐假虎威正在兴头上的宗石却是不依不饶,命底下人将那群人全绑了,大手一挥,闹闹哄哄往印山寺邸去。
印山寺邸筑在半山腰上,建制别巧,依山傍水,几乎自每间屋子的窗口都可眺望整个平户湾。
宗承正坐在书房内写信,见宁安过来,眉尖微动:“又来一封?”
宁安躬身:“这回不是打天-朝那头来的,您过目。”
宗承接过一看,信封上是倭文,面容微敛。
待到看罢内中字句,他森然一笑:“这人真是不怕死,竟还要来一出。上回是太子,后来是云容,下回又是哪个?”
宁安低着头,不敢言语。
方此时,又有从人来报说,宗石自称抓到一批国朝来的海寇,在外面求见请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