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幺对着棋盘愣愣出神，心思也不在棋上。老大、老五、老八、老九都已经死，老十三也暗示他规矩些。秋风贴着他的脖颈掠过，冷得像刀刃一样，他下意识地摸了摸。那些靠陪他下棋混饭吃的门客们一个也不来了，他现在只能靠打谱度日。杯里是昨夜的茶，冰凉如朝露。

老仆有气无力地进来禀报，李常昊携人求见。

一个月不见，李常昊的头发竟然全白，虽然身形依旧挺拔如松，气度依旧沉稳如山，举手投足依旧如秋水般沉静，但掩饰不住深深的疲惫。李常昊轻轻踏着落叶行来，眼窝深陷脸色很差，本来如星辰般的朗目中泛着浓浓的忧郁和消沉。随着李常昊来的还有一位叫武慎行的人，此人长的獐头鼠目，衣着华丽而无品，脸上带着恭谨之色，老幺却能从那两撇纤细的八字胡，从那轻薄略略上撇的嘴角中看出隐藏的得意和藐视。

这两人分明不是一类，奇怪得很。

李常昊开门见山地说道：

“前些日子琐事缠身，实在无暇前来拜访，还请王爷恕罪。今日特来与王爷手谈一局，草民不才，让一子，今日请王爷务必全力争胜”。

争胜两个字说得很重。

武慎行也附和道：“草民特来一睹王爷风采，以慰平生”。

棋局刚刚开始，老幺便察觉到一丝耐人寻味。李常昊是棋圣，境界高远，棋路大巧若拙，擅长以最简洁的方式获胜，往往开局不久就能遥遥领先，迫使对手认输。今日却不同，落子飘忽莫测，声东击西，却把棋局引入了细棋的局面，这样即使获胜也不会是速胜。

不过他又释然，老大、老五、老八、老九都已经死，老十三也暗示他规矩些。或许今日的对弈便是他老幺的棋枰绝唱，若能下上一天一夜，也能抚慰平生。这个念头仅仅一闪，他便投入到长考之中。

李常昊却越发的悠闲起来，貌似随意地问武慎行：

“武兄对局面有何高见？”

武慎行一愣，显然是措手不及，面色一红，呵呵地干笑着，眼神闪烁着顾盼左右，支吾着说道：“这个，棋圣您已经成足在胸了吧？”

夜色如水中之墨，星辰如枰中棋子，细月无光如弯刀高悬，棋盘上杀气纵横，尸横遍野，中盘绞杀早已开始。

二人根本不用晚膳，周围挑起四盏薄纸灯笼，照得老幺脸上阴晴不定，武慎行的衣衫单薄，夜寒让他有些后悔这趟差事。只有李常昊的神情安然若素。

老幺落子，不远处的枝头，三五片树叶脱离了树枝缓缓飘落。

李常昊落子，那三五片树叶都裂成了两半身首异处。一只寒鸦悄无声息地飞来，落在屋顶之上，轮流注视着李常昊、老幺和武慎行，因为它闻到了死者的气息，却不知道是谁的。

砰然一声脆响，李常昊双指夹黑子猛然重重落在棋盘中央，四周灯笼中的烛光忽然一暗，然后缓缓地恢复了明亮。呱地一声，那只寒鸦仓惶飞走了。武慎行差点从椅子上摔下，用手捂着胸口，脸色煞白。

此时李常昊的眼光如黑夜般深邃，静静地盯着老幺，缓缓地说道：

“王爷，人生得一知己足以，无复他求！无论王爷作何感想，草民笃信不疑。”

不知为何，老幺的心沉了一下，凝视着盘中的局面。李常昊此子霸道无比，几乎截断了他的所有出路，一块大棋就要被活活鲸吞。他苦苦思索了许久，发现只有一线生机，那便是作劫，一个天大的劫，一劫定胜负！

劫是一种纠缠，互相掣肘不死不休。劫是最古老的决斗，轮流出招攻击对方的要害，极尽凶狠之能事。

可是劫材又有多少？老幺已经算不清，他仿佛看见前方是未知的迷雾，而身后是万丈悬崖，若要脱困只能闯入迷雾，而迷雾中是什么？是出路还是陷阱，已经不由他来考虑。

于是他落子，几子交换过后，劫成！

李常昊提子应劫。

老幺要寻找劫材，棋盘的左上角有一片黑子，占地甚广且初具活形，不过若要净活需要精准的应对，要反复十一个回合。老幺眼中浮现出棋路演变的过程，他亦知道李常昊不会犯错，不过作为劫材却是绝佳。

白子落，攻击黑棋。

李常昊却在别处寻了劫材，每处落子都看是寻常，细细琢磨后又关乎大局，让人不得不应。

这个劫老幺竟然打不赢！他输了，这盘棋也就输了。

他本想投子认负，李常昊却依旧不紧不慢地收着官子，他只能奉陪。

武慎行面色苍白，双眼充满血丝，却仍极力睁着眼睛看着棋盘。

局终，三百一十二手。黑棋大胜。

李常昊如释重负地笑了，轻轻地拂乱了棋局，棋子散落一地，生如天籁！

武慎行立刻昏睡了过去。

远处传来敲门声，轻轻的，在这宁静的深夜却听得分外清楚。老仆过去开了门，王诚来了，脸上有冷汗，进来单膝跪地道：

“启禀王爷，卑职感觉到王府杀气冲天，唯恐有人对王爷不利，特地赶来，搅扰了王爷雅兴还请恕罪。”

老幺只是低着头摆了摆手。

这时从高墙的那边翻落进来一个人，无风。

无风并未向老幺行礼，而是直接问道：“殿下一直在下棋？”

老幺没有抬头，只是慵懒地回了一句：“一直在下棋。”

无风点了点头，一言不发。走到瘫软的武慎行面前，把住其手腕号脉，片刻后发出一声叹息，点了武慎行胸前的几处穴道，武慎行醒了，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两个字：“谢谢！”

已经拂晓，李常昊扶着武慎行匆匆离去，离去前满含深意地看了老幺一眼，还点了点头。

“唉……！”老幺听到了一声叹息，是从天外传来的。

这一瞬间，万物停顿，吕延站在了轮回之外，对着天外说道：“这盘棋不对？”

天外没有回答他，时间又前行，这个轮回未完，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