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午后，落了些日光，积雪的枝头变得清凌凌，大半月未有外人踏足的明月院由远及近地响起脚步声。

侯夫人身边的大丫鬟红珠着了身细棉裁成的绿色衣衫，瞧着暖和又精神，此时甩着帕子往明月院去。

刚进院门，便瞧见一小丫鬟正拿着把大扫帚勤勤恳恳地在院内扫雪，心里既惊讶又纳闷儿，依“大小姐”往日里那骄纵跋扈的性子，这个时候，竟真有丫鬟不顾前途要死跟着她？

她眯了眯眼，这小丫头眼生的紧，显不是“大小姐”身边伺候的，这更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她以为，今日一趟，能见个破落落冷清清的院子呢，倒是没想到，冷清倒是有，破落却一点不见，青石板干净，院落整洁，廊下檐角的风铎叮叮铃铃，配着冷梅香雀鸟鸣，竟让人仿佛误入了什么高人隐居的清幽之地。

明月院不复往日热闹繁华说闹声一片，红珠用脚趾头想也能想到，但眼前出现的这一切，静是静了，却说不出的古怪，只让人觉得仿佛走错了地方。

“欸，这怎么回事儿？”她喊了那丫鬟一声，看向不住打圈的风铎，风铎是染色贝壳钻了孔，用细线串起，高高低低的挂在一块雕花木片上成一个圆，冷彻骨的冬日里一眼望去，鲜艳又打眼，更别说这地方静，风一过，声脆的像曲子一眼。

说不出的好看。

也说不出的好听。

但被她看在眼里，违和感油然而生。

“大小姐”向来不喜欢这些个便宜玩意儿，她爱的是珠玉宝钗，就算要挂上几串风铎，也合该拿玉石，拿宝珠做才是，这几串廉价贝壳算什么？

哦，是了。

她现在是个“贼”，怕是心虚。

片刻间，红珠便找到了缘由。

“姑娘说院子静，有点声儿鲜活。”红珠不认识小丫鬟，小丫鬟却认识她，此时放下扫帚，扬起笑脸，压声道：“红珠姐姐，大小姐大概是病糊涂了，说不出的怪。”

红珠眼一瞪，拧了她一把：“大小姐？哪门子的大小姐，我看你这死丫头，嘴皮子是不想要了！”

小丫鬟不敢呼痛，呐呐认了错。

红珠这才气顺了些，颐指气使地问：“怪？怎么说？”

遇到这么大事儿，不哭了也不闹了，天天不是搁屋里睡觉，就是院子里散步，用膳时还挑剔菜色，说什么鱼肉不够鲜滑，菜心不够软嫩，骨汤不够浓稠……

身为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小丫鬟，她不克扣饭食、不落井下石、不阴阳怪气、不阳奉阴违……前前后后伺候周到，已是天下间少有顶的“忠仆”，但这“大小姐”的做派却比传闻中更挑三拣四，可不就是怪得很？

都是要被赶出去的人了，却还这么理直气壮得使唤人，哪来的底气？

“矫情！”红珠听了小丫鬟讲述，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说道：“还真是没有小姐命，得了小姐病，指不定是知道没几天好日子过，在抓紧时间享受呢……咱侯府厚道，无论她走不走，也断不会吃食上苛待她，瞧她那没出息的样儿。”

她眼底的轻蔑毫不掩饰。

身为侯夫人心腹，庶出的几位哥儿姐儿见了她，也须得客客气气，至于一个假的“大小姐”，她当然骂的。

小丫鬟嘴角动了动。

她想说不是那回事，“大小姐”说起吃的穿的头头是道，全然不是留恋不舍之意。

言行举止间的嫌弃不似作伪，要她说，更像是过惯好日子的人突然吃了苦的真情流露。

可这样的话，显然没人信。

她自己都不信。

于是她噤声了，只望了眼檐下的风铎，这一望却差点把她眼珠子吓掉，那廊下之人，一身雪白寝衣外松松披了件暗红色的大氅，靠在门框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们，不声不响，也不知来了多久，把她们都对话听去多少。

明知这是个纸老虎，不该怕。

但小丫鬟的心脏还是不由自主地缩了一下。

“姑娘，外头冷，怎么出来了？”经过这段日子的相处，小丫鬟有点怵她，言语间低眉顺眼，再不见初见时的小人做派。

妙妙轻轻“嗯”了声，拿手指拨弄着风铎上的贝壳，贝壳撞击发出更清脆的响声：“何事？”

她姿态慵懒，语气矜傲，不算出色的容颜却格外让人觉得好看，小丫鬟即便这些时日看惯了，此刻却仍呆了一瞬，“大小姐”算不得绝色美人，但怎么这么好看？

红珠却皱起了眉头。

她没想到都这个时候了，“大小姐”还是这么一副骄纵性子，讲话竟然完全不拿眼看人，那里来的底气？但同时，也理解了小丫鬟所说的怪是怎么一回事，怪，真的怪，同样都是傲，但怎么感觉前后仿佛有些不大一样，明明都是不把人放在眼里，眼下已然落魄却似乎更浑然天成，更有气势。

破罐子破摔也不是这么用的啊。

想不明白便不想了，管她什么姿态什么脾气，都不够格让人揣摩了，红珠定了定神，说道：“姑娘，你家中来人了，侯爷和夫人请你去前院。”

妙妙点点头，挽着发往屋内走，任由大氅滑落在地板上，道：“我梳洗片刻。”

内室里金银珠宝那么多，那一件拿出去不能卖个高价？不卖，商户人家留着当传家宝也不错。红珠眼底沉下一抹鄙夷，脸上却了然一笑：“你慢慢来，不急。”

妙妙的确不急。

慢悠悠梳了个时下流行的发髻，慢悠悠换了保暖又得体的衣衫，又慢悠悠对着铜镜描了花钿，敷了细粉……第一次见这一世的亲人，理应慎重，既要离去，更不该有何落魄。

原主并不是成鱼落雁的大美人，但不打紧。样貌生的美丽固然好，但人生在世，活的美丽才是真的好，更重要的是，两者于她，可不是什么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难题。

出门时，小丫鬟还在扫雪。

妙妙路过她，顿了一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丫鬟下意识站直了身子，回：“回姑娘，婢子叫松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