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空阁里的酒又醇又香，冯夷紧着劝酒，把陆子明灌了个半醉才许他离了城堡。

陆子明觉得，便是那酒里有毒，他也不会后悔的。因为身边的人实在太美了。

洛水神君奉命送他离去，看人家的样子，面凝霜雪，目露凶光。哪里是送，分明是押，那老龙冯夷是要保证他死到岸上，不给河洛惹祸吧？

其实，他还真是多虑了。即使陆子明在人间散了魂魄，他的父亲勾陈国主也不会来寻麻烦的，因为陆子明就是勾陈国最大的麻烦。

长洲关一战前，天庭下诏勾陈国，名为安抚实为警告，他的国君老子识相，躲在内宫闭关不出。可陆子明从来就是个不听训的逆子，他因公心私义，执意去助阵涂山。

陆子明并没有调兵的符节，出战之时，带的都是自家府兵，不曾与国家有涉。战败之后，他自然也一力担下了参与谋逆的罪名。

本来这种壁虎断尾的把戏是玩不成的。父与子，国与家，本就是一体。

可是剿灭涂山耗费了帝国太多兵马钱粮。散仙们也显示出了惊人的勇气，大战之后，三千里涂山尽成焦土死国，没有留下一点战利。

帝俊白担了好大喜功的罪名，便也只得放弃东征，有心以怀柔之法，厚此薄彼，分化东南世家。

勾陈是仅次于涂山的豪强，那国主陆琰又素来和顺乖巧，正是可以被延揽的对象。所以不但勾陈国没有被清算，连陆子明也因此得了恩赦。

可是，偏偏这麒麟公子是个出了名的缺心眼，挂了牌的大夯货。他生性爱玩，在家安分了没有多久，听说涂逸之接替了白泽，带着涂敬之下了人间。他哪里能放过这种热闹，竟然偷偷溜出王宫，赶往玄冥流放之地，要追着这对小表弟一起去玩。

这可不是“好玩”的。

若要下凡，就得将仙体封印于玄冥宫，只以仙魂入世，实在是与死去没有两样。

闭关装死的老麒麟可不干了，火急火燎破关而出，竟然吃相难看，现了真身，一口咬回了陆子明，就跟当年咬回他的狐狸娘亲一模一样。

他统共只有这一个儿子，虽然不成器，却到底也是亲生，哪里肯放他去“死”呢。

陆子明被抓回勾陈，锁进宗庙，挨了好一顿教训，背上的鳞片都被老子打掉了好几个。

鲜血淋漓之时，也不知道他对着老子嘀咕了什么，竟像施了魔咒一般。本来还喷火的国主立刻就蔫了。

不但蔫了，还神情恍惚，对着他亡妻的牌位发了一夜的呆。

第二天一早，老麒麟就转了性，郑重请来了白泽，派了车马，求人家把他家这个不成器的东西送到玄冥。

陆子明求仁得仁，临上车前，摸着脸上血污，笑得十分猥琐：“谢谢爹爹成全，娘亲去了多年，您老人家也该再娶了。小姨娘们望得眼里都出了血，太可怜了。经过这一闹，人家涂山能打的都快死绝了。咱们这里本来就人丁单薄，您老人家老当益壮，可千万别闲着，多弄些弟弟出来，实在不行妹妹也成啊。别回头.......又只能干瞪眼。”

哪有儿子鼓励老子沉迷女色的?

真真一个逆子。

老麒麟临了也没跟这个逆子再说一句话，甚至都没再看上一眼，只摆摆手扔给他一个背影。

据说陆子明下凡后，陆琰也不闭关了，这两年果然就听了儿子的劝，花天酒地，除了纳妾撒种就没干别的。小麒麟扎着堆地落地，眼看着都能连伍成行了。

曾经的独子陆子明就像个练废了的法器，被抛到臭水沟里，再也没有挽救的必要了。

陆子明恋上洛神，就是在他进入玄冥的那一天。

玄冥宫统摄人间众生，宫外的娲皇原长满了各种星魂，每一点闪亮都是人间的一个生灵，连山接海，浩瀚无垠，竟比天宫的银河还要壮美，真让陆子明惊掉了下巴。

“嚯！你还别说，若不来这里，我还真没想到，咱们娲神娘娘这样会玩。怪不得你老人家进去就不肯出来了。”

听他这话，白泽老儿笑得讳莫如深：“你可留心，别给我.....哦，是别给你表弟踩灭了几个。麻烦得很。”

白泽引他入了仙灵殿，那里头藏着各种遭受流刑的仙家的身体。

他们大多被自家族人好好安放在定魂桩里，或是威严，或是优美，仿佛一尊尊精心设计的神像，仪态万方，让人留恋。

真是个个光鲜，个个好看，个个......

“哎呦娘哎，这是个啥死法，看着都疼。”陆子明撞见了最里头的一尊神，吓得直撮牙花，连声关照白泽，“我的好叔父，咱回头可不能这么弄啊，侄儿我的脸面可千万要保着啊。”

原来他是看见了涂逸之。

他的三表弟，虽然也穿了体面的衣裳，却像个娘们儿似地抱着自家的小狐狸，痛苦地蜷缩着，没有一点仪态，一张俊脸已经完全毁了，伤痕累累，黥了黑印，还特别用七星钉封了身上所有的大穴，让他难以逃脱。

白泽让陆子明“放心”，他必会好好看着。何况玄武那个老乌龟拿了那么些贿赂，差点叫陆子明的老子掏空了国库，于情于理都该加以关照的。

陆子明正想着自己应该用怎样的姿势去死，偏在西北一隅看见了一个躺在青石上“暴尸”的睡美人。

那女仙被开膛破肚，竟连衣衫都没有穿周全。

“这个……这个小妹子难道比三三的罪孽还重？”

麒麟吃惊不小，一是为美人太美，二是为美人太惨。

白泽瞥了一眼，笑道:“小妹子?她下凡那阵子，只怕你还在尿床呢。”

美人名叫锦云，因为自己求“死”，家人不肯管，才会那样不体面，连个像样的定魂桩都没给筹备。愣是让她“暴尸”至今。

锦云的母亲不是神仙，是人间河妖冯夷之妹。

紫霄老龙早年犯事，被贬流放，离魂人间，勾搭了人家。不知怎么竟然还生了锦云这么个违背天理，不妖不仙的孽胎。

锦云乃是龙妖所出。天残地缺，除了一具仙体，没有半点法力，就跟个白痴一样，实在难容于神仙界，又因其母亲死于神仙之手，是以她自打落生起便与老龙父亲不睦。

成年之后，这龙女终于有家不归，躲在发送罪犯的囚车里寻到了玄冥宫，用自己一颗龙胆同玄武交换，宁可弃去半仙之体，离魂人间，化为妖物。

“乖乖，我说老乌龟怎么能长出角来，原来他的龙胆是从这个大美人身上扒下来的?真是暴殄天物啊。”

“为这一个痴丫头，还很是闹了一场呢。”白泽想起那日与河洛诸龙的纠葛，仍是心有余悸。

“这样漂亮的一具仙体，干嘛就此丢弃？”

陆子明从来怜香惜玉，这一番也是一样，他多事地用自己的丝袍替美人裹好伤口，又替她整好了衣衫。

“这样吧，三三抱了一个，那我也要抱一个。就要这一个……美人……美人姐姐。”

陆子明立刻寻来玄武，说自己乐善好施，想帮助锦云敛尸。

求他把自己的仙体与锦云封在同一根定魂桩里，做一副“鸳鸯棺”，让他伴在她身边，离魂而去，就好像生同榻，死同穴一般。

玄武听了，又是吃惊又是为难。

白泽更是笑骂：“你这小子何其猥琐！分明就是贪恋姑娘漂亮，生了盗尸的邪念，竟然还说得冠冕堂皇。若让你爹来看见了，你让咱们如何解释？”

“爱怎么说怎么说吧。”

陆子明也不在乎。因为白泽说的是对的，他就是在“盗尸”。

虽然这个美人之前从不认识他，将来也未必会见到他。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他们都已经“死”了。

“鸳鸯棺”里，陆子明犹豫再三，终究还是没有去搂美人，只是与她对面而立，拉着她的手，花痴一样地观察着人家的脸孔，在这享受中抵过了离魂的痛楚，就此下到了人间。

这个小把戏是他给自己流囚生活的一份礼物，一点亮色。却是绝对不能告诉锦云的秘密。

后来，他游玩河洛，惊喜地发现洛河神君竟然就是锦云，虽然她早化了男身却瞒不过他的眼睛。

自此，他就把花痴发到了人间，为了偷亲芳泽，更是时常趴在人家墙根底下偷窥，因此才被迫看了一遍又一遍那些遭瘟的丑龟甲，记住了“洛书”的纹样。

......

“上仙！哎，陆上仙！麒麟！”

锦云踢踢螭龙驹的马屁股，把又一次看美人看痴了的夯麒麟叫回神。

“啊？神君有何见教啊？“麒麟满脸堆笑。

“你要找洛书真是为了去救你家三郎？”

“这还能有假。”

锦云仍旧将信将疑：“他能回去，找回仙体，真正活着。难道不是好事吗？”

“好事?好事，你不回去。”陆麒麟随口嘀咕，扭头惊见美人的眼睛，慌忙解释，“我是放屁，神君莫怪。”

这一回，锦云竟然没有立刻化出亮银枪在他肚子上来个透明窟窿，反而轻叹道：“有的事，该受的，便躲不掉。说不定是该回去.......”

陆子明一惊，想起定魂桩里的“鸳鸯棺”，吓得一身冷汗道：“可别，可别，我刚跟白泽会了一面。那个鬼地方，据说是更加糟糕了。你可别回去，在这里玩多逍遥，千万别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