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这番话，青雀便明白了。

贺兰将军还不想与她撕破脸，他此刻亲征，必然有所乞求。

青雀收刀回鞘，这才留心观察能奔达。

只见他穿了绀色袍，系了青玉带，束发未冠，却纹丝不乱，一双星目灼灼，像是只机敏的夜枭，可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却泄了机密。面色反常，苍白憔悴，没有先前的光彩，竟像是大病初愈之人。

联想起那晚看见他冷汗直流的背影，青雀不由猜测，他大概真是是遇见什么麻烦。

能奔达是个凡人，统治妖城，要靠曼达做帮凶。女妖王也是他“造反通天”，摆脱狐狸的唯一机会。所以，那晚青雀等人脱逃后，他必然是焦急万分，才会立刻亲探妖洞，甚至都没来得及考虑周全。

待见到曼达，发现她竟与青雀、麒麟混在了一处，却还是不见狐狸。

这场面实在有些诡异。

十多年孤城独守，早已让贺兰将军草木皆兵。他知道，花妖和狐狸都不是善类。当年，他也是万般无奈才会去勾搭曼达，驱虎吞狼。

能奔达见了那日的情形，必然会怀疑，花妖已背弃他，转而与狐狸结盟。一群人是在设局围捕。那猫儿也像是被故意拴在祭坛下，引他来自投罗网的。

这也就难怪，当时，他会暗暗吓出一身冷汗了。

那时，没有搞清状况，能奔达不能发作，只有虚张声势，将计就计，先确保全身而退，哄着青雀一行回到自己的府邸，再从长计议。

此后，他囚禁了她三天，避而不见，想来也是为了追查真相。

三天过去了，显然他没能查出或者猜出狐狸的生死与下落。蝉精伪装的曼达也还没有被完全拆穿。所以他才会来此访她，再探虚实。

此刻，唯有步步为营，稳扎稳打，才能不被他看破真相，才能争取到机会，找出天眼。

程青雀打定主意，施了一礼，笑道：“将军取笑了。我是个说书的，比不得先贤烈女。带刀也不过是为了防身，其实也是多虑了。我看此地严防死守，安全得很。”

能奔达也郑重还礼，笑得十分客气：“孔城地方贫弱，此番委屈大人寓居于此，确是下官怠慢。特来向您赔罪。”

程青雀拱手客套：“在下知道军务繁忙，将军此言实在客气了。”

“齐国这两日确实有些异动，城防愈发吃紧，我到各烽燧巡查了几日，忙得糊涂了，竟然才想起来，应来告知大人此宅的隐疾。”

“隐疾？”

“这阁子虽坚固，脾气却不大好，尤其是遇上生人......”见她脸色微凛，他将食指树在唇前，轻轻笑道，“嘘……大人可曾听见？”

幽幽寒夜，一灯如豆，照不清黑暗中隐藏的种种诡异。只见能奔达缓缓走过去，摸着冰冷的墙体，笑容渐渐阴郁。

“孔城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有性灵血肉。咱们拿性命替朝廷守着边关。活在这里，死在这里，便是烂，也只能烂在这里。”

随着他的话语，阁子仿佛被触动了，凄惨的哭泣声自墙体缝隙间传出。

青雀也曾在长安听过腐草化萤后留下的兵乱之声，那种声音和这阁子的不一样。那是千万百姓的嚎哭，而这，更像是一缕幽魂的自怜。

青雀毛骨悚然。

怎么？能奔达不是个凡人吗？他竟然会妖法，能操纵这阁子里的幽灵？

再看他，面色惨白，轮廓分明的脸上没有半点温情和欲念，一双眼如冷锋般犀利，到确实不像是一个活人。

青雀吓得握紧了刀柄。

良久，余响徐歇，复归宁静，青雀回头望望隔门后。

竟然没有动静？

贺兰若似乎还安稳睡着，竟然没有被鬼哭和他们絮絮叨叨的对话吵醒。

青雀瞠目结舌。

这姑娘的心也太大了。

“侍读此刀，乃是家传所得？“

能奔达可不管她的惶恐，还若无其事地追问她手里握的宝刀。

“恩？哦，是有人惠赐。”

她勉力镇定紧绷的神经。

“百年之刀，却保养得这样好，依然光可照人。侍读真是识宝之人。“

青雀随口应付道：“将军谬赞。宝刀流转百年，沧桑不改。非直结交游侠子，亦曾亲近英雄人。有幸到我这里，我当然不敢怠慢，只求不要辜负刀魂，使他零落蒙尘。“

能奔达闻言一怔，仿佛听见了什么了不得的话，剑眉紧凝，死死盯住她。

“侍读高义。但不知，是何人能送出如此宝物?”见青雀面色难看，咬唇不答，能奔达笑道，“程师父，您忘了？按照那晚在妖洞的光景，既然涂三已死，您改投了曼达娘子，那么，此刻至少也该说上一两句实话吧。“

程青雀也被他二人这装模作样的荒诞处境气笑了，道：“此刀乃是当朝天子所赐。”

“哦……当朝天子，他是个怎样的人?可否说来给我听听。”

青雀略一沉吟，扯扯嘴角道：“在我眼中，他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人。只怕在将军眼中，他却是一架可以救命的天梯。将军急于升迁，可是因为不想......烂在这里?”

贺兰闻言，朗声笑道：“不错，正是天梯。可算是入了正题。下官并不想知道大人的盘算，也不想追究您究竟是投靠了哪只妖怪。只求您能体恤下官的苦处，向天子进言。成了我的事，您也能就此解脱了。“

“进言？这里头的规矩，将军不明白吗？“青雀顿了顿，悠悠道，“也对，宫廷倾轧本非英雄所长。我一个半老妇人，年且三十，芳华早逝，能劳天子挂怀，不过是因为他还念旧。若要留住君恩，我理应如当年一般，清高孤傲，不可为一己私利刻意邀宠，更不能拉帮结派请赏讨官。如今，我才到孔城，就一反常态，为了将军上书献媚，重修旧好……将军到底是要我帮你，还是......害你？“

“如此说来，侍读大人是明哲保身，不愿相助了？”

“将军性急。将军既然看中了我的门路，就应该看清楚，我的根基到底长在哪里。难道......是天子吗？”见能奔达疑惑，青雀继续道，“我是个没有子嗣的弃妇，明明没有子嗣，却还能牵扯君心，难道将军以为我会傻乎乎只是靠着君恩长远？“

能奔达略一思忖，醒悟道：“啊，原来是太子。侍读大人深谋远虑。在下惭愧。“

青雀一愣。

她曾不想到，这能奔达竟然如此爽直，大咧咧就说出了“太子”二字。看来此人虽然治城狠毒，却对官场上那套于春意融融间把人吃掉的规矩半点不懂。

这样的人，为何非要挤到长安去送死呢？

在孔城做土皇帝不是更舒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