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宜叹道：“母亲的每一句话，女儿都记在心里。女儿记得娘说过，王皇后为人不错，但心思太少，为人所用，后来又和先皇陛下离心离德，处事不谨慎，卷进了平王叛乱一事，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不惜以死明志。而李皇后则是人心不足蛇吞象的典范，她已经当了皇后，素有贤名，还嫌不够，处处提防人，遇到自己不喜欢的人，总要想法设法处之而后快，对待三个儿子很是严苛，日日强压逼迫，终于使得大儿子忧郁而死，二儿子不甘受此胁迫，自尽而亡，三儿子忤逆先皇陛下，远走天涯——李氏最终竹篮打水一场空，在这昭阳殿里疯魔了，那时起，先皇陛下将李氏幽禁至死，到了李氏死后，李氏生前的作恶多端才逐渐浮出水面——先皇后王氏，和妃赵氏的死都与李氏有关，不但如此，后宫中还有许多宫人受到虐待，这都是表面贤明，内心毒辣的李氏所为……先皇陛下大怒，剥夺了李氏皇后之名，追回厚葬的封赏，斥责其家族，惩罚兄弟三代都要远赴边关，戴罪立功，自那以后，昭阳殿封闭，先皇不理，也不睬，任由大殿毁坏——”

“母亲，这里发生的事情都是不好的事情，何必要想起来？还是快快出去吧，女儿陪母亲去东苑，或是太液池泛舟，如何？”江宜笑道。

太后也笑道：“这里确实发生了太多不愉快的事，娘也记得不是很全了，但总想着有这么些事，也是极好的，为娘我走到今日，不容易，她们若是能和娘一起走到今日，不知会有多热闹——”

“母亲，您是在想那些人？”

“哪些人？”

“王氏，李氏，还有您以前提过的昭仪刘氏，贵妃成氏，还有卫氏？”

“是在想她们，在想她们为何没有走到今天，她们都是出身名门，身份高贵，可接连殒命，身败名裂，家族也随之消亡，这其中缘由不可说，不可想——”

“母亲您福气大，神灵都站在您这一边，当然是护着您，那些人也都曾刁难过母亲您，自然无命活到今日。”

“不，她们没有今日，乃是因为母亲，哪里有什么神灵啊，女儿，你不争取，不去主动，任何一个神灵都无法救你——母亲也害了许多人，才有今日，母亲自小接受的都是以善为本的想法，从未想过害人，但到了这里，却接连不断的害人，母亲曾想过自己是不是好人，母亲想，自己还是个好人——”太后略有些伤感。

“母亲，您当然是好人，争斗不可避免，保护自己才是最重要，若是没有能力保护自己，便没有以后，何谈好坏？”江宜道。

太后笑了笑，道：“平常人是不能够像我一样的，我也是身不由己，必须去做，若是可以，我想当一个流芳百世的好人，而不是做一个被人铭记的恶人。”

“母亲此言差矣，谁说母亲是恶人？天下哪里有这么好的恶人？”江宜愤愤不平。

太后笑道：“女儿的话，我总是愿意听——是啊，我若是恶人，天下便全都是恶人。女儿啊，你可知，没有顺遂世人的心意，便是恶人——在这世上，人无完人，美玉也会有瑕疵，可总有那么一批人总要求别人完美无缺，若是有半点不如他们心意，便会对你群起而攻之，强迫你改变，或是屈服。先前卓然女扮男装，连开明的宰相都要攻击功劳大的卓然，卓然便是恶人吗？卓然不是他们心中的善人罢了——”

江宜激动道：“女儿知道，母亲在多数人眼里是这样的‘恶人’，但母亲做的好事，他们就装作视而不见，实在可恶！”

太后笑道：“莫说别人，便是在你姐姐们心中，也不会认为我是好人。你大姐总是将张悢之死怪罪与我，全不想是张家作孽深重，才有此下场，你大姐置气，几十年不与我见面，你二姐自小离开我，对我也没有很亲近，好似没有我这个娘一般，这几年进宫时，总是朝我皱眉，想必是在静心观听了不少关于我的坏话，你三姐武成如今也怨恨上我了，你小妹平城怪我管她太多，如今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我在少女时期，从不想过会有儿女也怨恨我的一日，那时，我还未来到燕国，还整日待在阁楼上，轻易不下楼来，每日想的都是日后的好光景，却没料到如今，只有你一个女儿肯孝顺我——我对姐姐的承诺终是没有兑现——”

不过，在她心里，确实有对儿女的愧疚。

也可以说，这几个儿女的悲剧是由她一手造成的，她也变成了自己口中那般讨厌的坏人，坏到可以利用自己的儿女，使用各种手段，只为达到目的。

这几十年，她活得太苦了，这几个儿女今世投胎做她的孩子，确实是他们福分太薄，没有一个好娘亲。

身处昭阳殿，往事前情汹汹而来。

鸣冤而死的王皇后，疯魔的李皇后，一心为爱子平王的刘昭仪，十分想要保命的卫才人，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宸妃艾氏，如花似玉的成贵妃……

这些最初的人啊，都已经凋零了，她们跟不上局势的变化，接连殒命。

时光似水，匆匆而过，她从一个初来乍到的楚国女子，逐渐成长为后宫中最有权势的女子，成为了两任太子的母亲，她如果好生享受这些，现在该是个儿孙成群的福气太后。

可她却亲手摧毁了这些。

长子李佑，次子李俨的死都是她一手造成的。

包括大女儿池阳的不幸，三女儿武成所有痛苦的根源，小儿子懦弱的性格……这些都是她造就的孽。

太后长叹一声，留下了女儿江宜不懂的泪水。

这几十年，多少风浪都都没有难倒她，她遇到许多波折也都挺了过来，熬死了一个又一个命硬又作恶多端的人，等来了属于自己的柳暗花明，现在，终于可以昂首巡视，旧地重游也不会肝肠寸断，只剩得意洋洋了。

那些讨厌她的人，还有她讨厌的，终于都不在了，只剩下她来此重游，这番行为既是提醒自己这一路走来多艰难，更是要来耀武扬威，若是这些魂魄未散，正好来看看她如今有多得意。

“唉，得意——得意，又能怎么样？你啊你，害苦了那么多人，也害了自己，得意能怎样？”太后心中连连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