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修在心中并没有将班婕妤等女子列为心中最仰慕的女子，打小在楚国大安宫承恩楼长大的素修，听到的最多的是各具悲凉的故事，素修最忘不了夫人们在秋风苦雨的时日授课，说着说着，夫人们先自留下了清泪，素修也从不懂转变为理解，并且成为了不得踏出宫门的夫人们的希冀——夫人们各具才艺，都毫不吝惜地给了素修，心里盼望着背负着重托的素修能够跨越千山万水，完成她们想完成却无法完成的事情——要给死去的亲人兄弟手足，和众多的国人们一个交代，他们都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了，不能悄无声息的就此消失在熙攘的世间。

所以，素修得到的知识，听到的故事都是富有悲剧色彩的故事——贤良淑德的班婕妤并不在她师傅们讲的故事里，林莘和夏侯懋琳是师傅们最常提起的人物，她们都是最平常普通不过的女子，都来自于陷落的三十二郡，一个出身在小富之家，一个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世代农家之女，她们本应该平静的生活在十几年前的夏天被人改写。

改写她们命运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大举向北入侵的燕人——在和燕人的争夺中，许久没有大战的楚人一触即溃，虽然是在本土作战，兵力多于燕人兵力至少十倍，但还是被燕人如狂风扫落叶一般打得四处乱窜，刚刚投入城防的火器等也都被燕人一一缴获。

有了强大且数量众多的火器，燕人骑兵如虎添翼，攻城略地，只在须臾之间，林莘和夏侯懋琳所生活的地方——随州也在几月之间陷落。

那时候，燕人比之现在更不在乎楚人如何想，视人命如草芥，占领一处后直杀得遍地狼藉，无一宁日，林莘和夏侯懋琳也落入燕人手中，受尽了折磨，半年以后，当时初出茅庐，刚刚带兵打仗的素修的哥哥素维领兵收复了随州。

随州的光复，是哥哥素维的第一个功绩，素修记得格外的清楚，随州光复的前前后后，大大小小的事情，素修都了解，所以对来自随州的林莘和夏侯懋琳印象非常深刻，师傅们提起她们的故事，更是在素修的心里打下了深深的烙印。

随州光复以后，林莘和夏侯懋琳并没有过上宁静美好的生活——她们的至亲全部死于这场动乱，她们成了无家可归的孤女，没有办法就到了当地官府开设的保仁堂，在那里给大夫打杂，本来并不认识的两人由此接下了深深的缘分，林莘和夏侯懋琳也渐渐走出了失去至亲的阴影，两人聪明伶俐，在保仁堂干杂活的同时，学了不少东西，没有多少时日，两人也能说道出一番医理来，成了随州有名的女医——随州陷落过，被人屠杀过，本来生活富裕的随州人也大都变得落魄，生病也不敢拿药，不敢寻医，林莘和夏侯懋琳也饱尝这番苦楚，便不多索要诊金，为了省出一部分钱，两人便轮流到后山和外县采摘药材。

女医的日子其实并没有过多久，在林莘新婚不久，夏侯懋琳刚刚生下第一个孩子，不死心的燕人又一次攻占了随州，这一次，燕人并没有逢人就杀，而是只杀当地有名望的人——林莘和夏侯懋琳的丈夫都是抗燕的义士，双双死在城门之下，加之两人平时太有名望，燕人就想要惩治她们。

也是因为两人平日所做的善事很多，许许多多的百姓自发地为她们掩护，帮助她们逃走，林莘和夏侯懋琳不愿意东躲西藏，也都心如死灰了——两次丧失亲人的悲痛让两人无力再跑，夏侯懋琳强忍着不舍与不忍，亲手将孩子掷到了古井中，和林莘一道携手来到燕人的兵营。

燕人将她们捉来，并没有将她们杀害——几次交锋中，燕人占据上风，不过也损失了不少兵将，很多的人需要医治，燕人破城之后，所以首先将当地有名的人全部捉住——会看病的留下给燕人看病，有些威望的就派到城里或其他亟待攻陷的城池说教，什么都没有用的，一部分留在军中做粗重活，一部分送回了燕国当奴隶，十几年间，来自楚国的奴隶，尤其是曾经是大户人家出身的人，在燕国的身价很高，不少燕人愿意出高价将他们买走，也不是为了看他们楚人如何干活，更多的是要羞辱他们。

林莘和夏侯懋琳本可以因此而苟活，但两人选择了和丈夫一样的路——夏侯懋琳被虐待致死，林莘也死于燕人最喜爱的马球比试当中——被马活活踩踏而死。

两人死时，最大的夏侯懋琳不过二十六岁，林莘才二十一岁。

就在两人死后不久，随州全城的百姓被燕人全部迁出，转送到燕国本土，男做奴，女做婢，昔日俊俏风流的富家子弟也沦为了燕国高门大户的优伶，更可怜的是那时燕国与波河不和，随州百姓们只得乘坐船只来到燕国，期间遇到风浪，最后抵达燕国的不过十分之三四，剩下的不是死于战乱，就是死于风浪，随州城也被燕人焚毁，不复存在。

名景聚集，锦绣富贵的随州至今没有恢复元气，还是一片荒凉，与之前的繁华遥遥相衬，诉说着楚国的衰落与燕国的兴起。

随州的陷落与消失，是楚人认识到燕人可怕的第一件事——在此之前，不止楚国朝廷，连楚国百姓都觉得燕人是蛮夷，蛮夷只会得意一阵子，不会得意一辈子，蛮夷向来都是目光短浅的人，抢些金银财宝就会罢休了。

随州城没了，随州百姓也没了，楚人也开始慌了——楚国朝廷就此拉开了长达多年的论战与倾轧，聒噪的朝臣，拿不出主意的宰相，自暴自弃的皇帝，楚国到处都是衰颓之象。

外面不太平，后宫自然也会受到波及，后宫之中人心惶惶，再后来皇帝的心思影响了朝局，刚刚得宠的赵氏素真在得到了哥哥素维获封韩王的消息后，就又迎来了妹妹素修将成为和亲公主的事实，一忧一喜，素真每日都在暗地里垂泪。

随州一战，可谓是关系了素修的前途命运，素修曾试想过，如果随州没有丢失，两军交战不是燕人一直占据上风，而是楚国赢了，这最后的结局可能就不一样了。

素修一直这么想着，在听着师傅们讲述林莘和夏侯懋琳的故事时，也在这么想着。

这类事情听得多了，素修也就变得只喜欢林莘和夏侯懋琳一类的人了，人在这世间行走，总要留下点什么，素修想，再没有什么比气节更值得让后人铭记的了。林莘和夏侯懋琳并没有随着随州的消失而消失，她们身上也有着和那些抗燕义士一样临敌不惧的浩然正气，这是很多人身上没有的东西。

素修听着林莘和夏侯懋琳的故事长大，自然而然的就对班婕妤没有兴趣了，独守空房的班婕妤虽然聪明伶俐，文采出众，但最后孤独清冷的结局实在是比不上林莘和夏侯懋琳的结局——夏、林二人的悲剧不是她们二人独有的悲剧，而是十几年前沦陷地楚人的悲剧。

李曜的情话说得再动听，但一牵扯到班婕妤，素修还是不能真正感动——一听到班婕妤的名字，素修就想到了被夫人们赞扬的夏、林二人，就想到了惨死异国的哥哥，和许许多多受罪的国人，身上出的都是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