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下第一个女儿，素修并没有费多少力气，原先她很害怕，害怕自己会和姐姐素真与刘美人一样，不是早早小产，就是母女双亡，幸好上天保佑，她没有吃多少苦就将腹中的孩子带到了这个世界。

在看到女儿的第一眼，素修就忍不住热泪盈眶，轻轻地吻着女儿的额头，俄而宛然一笑，望着守在床边的稳婆及灵犀等人，心情起起伏伏，大悲大喜——如今在这燕国，除了灵犀等人，她还有了一个宝贝，一个亲人，她可以代替姐姐素真、哥哥素维等人陪在自己的身边了。

素修看着女儿的小脸，在心里暗想——幸好女儿出生在还算太平的燕国，若是出生在烽火连天的楚国，还不知道能活多久呢。

在素修的心里，关于女儿的小名已经有了主意——九九，但愿余生来世，长长久久，不会再有分离，也希望女儿一生平安，与所爱之人能够长长久久，不要像自己一样，背弃了自己的本心，整日与谎言作伴，在薄冰上行走，不知道安心是什么滋味。

想到这儿，看到了女儿被乳娘抱走的小身影，素修这辈子的痴想算是断了，也算是彻底认命了，不再去想什么有生之年再回到楚地，见到姐姐和久止的梦境了——她不能回去了，楚地已经没有多少她认识的人了——姐夫成为太上皇，姐姐素真自然而然地就成为了太上皇妃，按照旧例，没了实权的皇帝都要被迁入西内居住，那里的宫殿阴凉潮湿，宫人稀少，住在那儿和软禁没有什么区别，和囚徒很是有几分相像。

而昔日的爱人秦王赵久止成为了万人之上的帝王，应该早就没有了温存款款，等到年岁稍长，许不会比李曜强到哪里去。

赵家的保护伞，哥哥素维也已经玉碎殉国，因为被敌人俘虏了，又死在燕地，没有楚人的见证，可能最后连骸骨都不能运回楚国埋葬，在其身后，恐怕也只会有骂名——最可怕的乃是从英雄变为“无耻之贼”——没有人记得哥哥素维的功绩，记得他曾抵御强敌，临死不惧，被流言蜚语淹没了哥哥的忠良，何时才能重见天日？

她没有认识的人了，也没有人认识她了，也许待在燕国久了，还会有人说她好话，人数可能还会比楚国多——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她也不再抱有幻想，这一日子里，燕国没有灭亡，楚国也没有胜利，可见反攻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她也应该再作打算。

素修疲惫地翻转着身子，才刚合眼，掖庭宫内传旨的尚宫局秋尚宫等人便来了，素修身体虚弱，不能起身接旨，秋尚宫传达了李曜的意思——素修由采女升为了才人，刚出生的女儿也被赐名慧元，封号池阳公主，食邑一百户。

为了表示对素修的关心，李曜还令尚宫局的秋尚宫亲自挑选了两个宫女和一个宦官送到安处殿，一个是补沐真的空缺，一个是额外的恩赏——按照品阶位分，采女只能有两个宫女，与别人同出一殿，才人身边的宫女可多加一人，加宦官一人，位列九嫔才能享受五个以上的宫女和宦官，才能独自住在一殿。

因为李曜的特别指示，又亲自点了安处殿给素修住，所以王皇后等人对素修安处殿宫女数量超额的事情视而不见，不好说什么。

素修知道了后，也很是念李曜的好，如今又见李曜给她增添了两个宫女和一个宦官，抬眼一看，那两个宫女一个是玉姿，一个当日在绛仙身边服侍的小宫女，好像是叫做什么乐艺的，而那个宦官则是訾尘等人嘴里日夜念叨的武思远。

秋尚宫宣完李曜的旨意后，没有做过多的停留便退下了，跟着秋尚宫一道来的玉姿等三人就已经跪在素修的榻前，灵犀等人忙按照素修的意思将三人扶起，素修有一肚子的话要与玉姿和武思远说，但为了避免刚来的乐艺尴尬，便让紫鸢等人将乐艺和武思远二人带到偏殿，安顿他们住下，独自留下玉姿一人。

素修和玉姿四目相望，泪眼汪汪，不料凤凰九年一别，天业元年才得以一见，再见之日，她已不是当年心思坚定的公主，而是池阳公主的坚强母亲了。

素修含泪道：“这段日子你到哪里去了？过得还不好，都发生了什么事？”

玉姿已泪眼婆娑，断断续续道：“奴婢与公主那日短暂相见后，那老皇帝老儿便一命呜呼了，奴婢也随即被赶到偏殿，和一群宫女宦官待在一起，足足待了半月有余才被放出，因奴婢有看病识药的小本领，便被分到了掖庭宫中尚食局和宫外太医署共属的药圃做活计，今个儿因为公主这里缺少人手，尚宫局的人便将奴婢挑了过来。”

玉姿说完这段话，已经泣不成声，又道：“和奴婢被关在一处的人中有和咱们一块来的人，既有宫女，也有宦官，除了奴婢和连翘、红芍二人，其余的人都死了，不，都不知所踪了——去药圃之前的某一晚，他们被带走了，我看着他们都穿着漂亮的衣服，听带他们走的宫人说他们要去饱餐一顿——之后他们就再也没能回来——他们所谓的饱餐一顿原来就是人生的最后一顿饭，我还和他们有过交谈，转眼之间他们就死了，连葬在何处都不知晓——”

死的人多了，活的人也就麻木了，听到连续有人惨死，素修只是眉毛稍微动了一下，再无其他的表情，安慰玉姿道：“人生在世，死生有命，不可强求，你与他们有幸相遇，可以知道他们的来历与去向，对于他们来说已经很幸运了——在这个世上，比他们悲惨的人多如牛毛，好比将军御敌无人知，朱门言欢天下闻，比起将军为国家付出所有，反被造谣中伤，或是被遗忘，他们的死又何谈悲惨，他们的命又何曾重要？”

素修的话夹杂了许多的个人感情，于是说的话也是冰冷冷的，玉姿一下怔住，不敢相信面前的这个人是以前那个心最软，情最厚的公主，这个人在说话时面无表情，声音没有起伏，可怕极了。

素修看着玉姿一笑，道：“你身为医者，最是看惯生离死别，这么到了今日就看不开了，要记得，咱们是从血海中走出来的，在面对不必要的鲜血时，低头怜悯本身就是一种错误。”

悲伤还能悲伤到何种地步呢？将心也挖出来，洗洗肠子？

“你能活着来见我，我很高兴了。”素修笑得格外灿烂，刚才的一席话也是说给自己听的，既然没有多少可以牵挂的人了，那她就可以做个别人眼中享尽风光的坏人了，只是，这其中的痛没有多少人可以知道，比如国破家亡，忘却情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