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挪了挪不利索的右脚，再次翻遍了两个裤兜，羊毛开衫两个兜，凑不够的一毛钱，怎么也不肯给面子，在大年初一的早上，给他个跳出来的惊喜。

男人，推了推模糊的眼镜，顿了顿嘴角，尴尬的请求着“苏阿姨”

“咳，差一毛钱，我待会给你送过来，好伐啦？”

“苏阿姨”，撇撇嫌弃的嘴角，推回收银机，抱起双臂，一副，不想收钱，不想卖醋的样子，

“哎呦，老夏~你们家今天一毛，明天2毛一块的，这几年佘了有几十块嘞！~要不是看你们不容易，我真额……真额想骂人哦。噶么你回家去拿好嘞，醋我给你留着，好伐？大年初一的，别让我们这小店触霉头好伐啦？”

“苏阿姨”一脸硬气的抱紧双臂，把镇江香醋放进了身后的柜台。老夏，低下头，贫穷的尴尬写满脸。

攥着一张皱巴巴的五元钱，一枚枚硬币捡回手心里，若不是腿脚不方便，手指发抖，他真想快点离开暴露贫穷的便利店。

听着身后传来嘻嘻嗦嗦靠近账台的声音，他想快点离开，转身前，瞥了眼被收走的镇江香醋，

“哎呦，小姑娘，又喝一瓶依云哦？12元5角。”

“嗯。那五角不用找了，这位叔叔差的一毛钱，我帮他付。”

听起来，意指自己和那瓶醋的话语，老夏一瘸一拐的转回身，终于在颜面尽失的便利店里抬起头，看向身后帮他解围的娇柔话音，

“老夏，傍侬醋。人家小姑娘嘛好心，帮你付了一毛钱。快快快，回家给小周包饺子去吧。”

男人，转回身，攥着五元钱的左手，颤抖的频率越来越快，五元钱，已经被攥成一个团。低沉着沙哑的嗓音，抽搐着惊讶的嘴角，

“依依啊？侬是依依伐？”

何静依，转回身，面对着面前灰白发丝遮满脸的男人。她多年未回的申城，能认识她的，只可能是亲戚，同学。

何静依，回想一会，才在灰白发丝里，老旧的眼镜后，找寻到熟悉的眼神，被苍老褶皱掩盖的熟悉的脸庞。

“姨……夫？”

“侬，真额是依依哦？”

再次确认过嗓音里熟悉的语调，唤自己时特有的尾音上扬，何静依确定，面前的人就是姨夫夏文斌。

“哎呦老夏！这是小时候养在你们家的外甥女，后来去美国的那个啊？”

夏文斌苍老的嘴角，扯出那么一丝骄傲，没错，这的确是小时候养在自己家的外甥女。

夏文斌：“是是是。……依依啊，你，长到比姨夫还高嘞，呵呵。怎么……回国啦？来，老房子这里，看看？”

何静依：“我……呵……”

“老夏老夏！傍侬醋！哎呦，小姑娘，阿姨看你也不缺这几十块钱，你姨夫这几年赊账的几十块钱，你帮忙付了好伐啦？”

“苏阿姨”满脸堆笑的看着这个只喝昂贵矿泉水的外甥女，除了不要找零的现金结账，“苏阿姨”在扫码结账时，眼尖的发现，何静依结账的关联卡是一张美国运通黑卡，当了多年收银员的她当然知道，这黑卡代表着的财富，买下她整间便利店的存货，也不过是个零头而已。

何静依，从和夏文斌相见里回过神思，打开手机，刷了个脸，黑卡付款码，再次展示给“苏阿姨”。

何静依：“一共多少？我帮姨夫都付掉。”

苏阿姨：“好的呀。一共嘛95块7角。噶么这瓶冰红茶你拿着好嘞，回去给你姨妈尝尝味道也好呀。诶？今天大年初一，你该不会就是来看你姨夫和姨妈的吧？哎呦，老夏，你这个外甥女没有白养哦！噶么，要不要再买点别的？薯片、零食，老酒要不要吃一点？”

何静依：“哦……姨夫，家里……还要买点什么？”

夏文斌，揩揩眼角的老泪，摆摆手，拿过账台上的镇江香醋，拖着不利索的腿，朝门口走去。

夏文斌：“依依啊，不用了，家里都齐备着，只是缺点蘸饺子的醋。回家看看？”

何静依：“哦，好。”

拿过账台上那瓶冰红茶，何静依连忙搀扶上夏文斌的手臂，迁就着他不利索的腿脚，走出便利店。

原本有点失神的何静依，在遇见夏文斌以后，神思和眼光完全集中在夏文斌身上。

皱巴巴的肥裤，破了几个小洞眼的羊毛开衫，还是七年前，每个冬天，夏文斌都会穿的那一件。

老旧的玳瑁眼镜框，磨到模糊的镜片，风中凌乱的灰白发丝。夏文斌年轻时，也是第六中学年轻有为的男老师，语文课讲的生动有趣，配上白净的书生模样，也曾是教师队伍里的一片夺目的绿叶。

可今天在风中凌乱的夏文斌，往日的风采，找不回来丁点儿，只是个生活在贫困线下的穷酸老男人。

“依依啊，怎么大年初一一早跑来这边？你这穿的……呵呵，要不是听见你的小声音，姨夫，真是不敢认你嘞。”

何静依，这才注意到自己从上到下的搭配，长长的棉服，居家休闲服，只有去菜场才会穿的一双憨憨的运动鞋。从上到下的跳色，她出门时竟完全没有注意到。

“哦，呵。我……呵，现在流行混搭。今天马路上人少，我就随便穿穿。”

“呵呵，年轻真好哦。刚才，没认出来姨夫吧？老的不成样子喽。依依啊，既然过来了，就去家里看看？吃个饺子？姨夫刚包的，就等着这瓶醋，下锅，吃饺子呢。你小时候最爱吃的，三鲜馅。嗯？”

“好啊。好多年没吃过姨夫的饺子了，呵。”

姨甥俩，搀扶着不利索的脚步，慢步走回淮陵路的家。那个她父母去世后，遇到江景琛以前，一直生活的家。

挨骂是家常便饭，

挨打是家常便饭的加菜，

挨饿，更是她一直胖不起来的根本原因。

这个家，她印象深刻，

可看着夏文斌的苍老，

她却忘记了年幼时的苦，一心想的，竟是陪姨夫吃一顿大年初一的饺子，她刚在榕庭里，没吃到的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