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州城的郊外有座赤海坡，说是赤海坡，实际上也就是个冲北的小土包，眼力好的一眼就能望过坡顶。望北坡的附近有片高粱地，没人知道是谁家种的，平日里也没人愿意去收，只知道到了秋天，这里便是一片红海。

赤海坡也不是自古就有的，相传在五十年前，易大侠从昆仑山下来，领着三位兄弟，带着江湖上的诸多英雄豪杰于梁州城揭竿而起，那铁骑三番北伐，五次南下，先后荡平蛮族十六个部落，抗鬼方，挡康居，抵匈奴，保得梁州城一方太平；那来来往往的铁蹄踏破红尘，浴血封疆，最后在梁州城外堆成了一座小尸山，那些马尸人首遭受风吹雨打，沙尘砥砺，久而久之就成了现在的赤海坡。

据说那赤海坡一片片的红高粱，便是用将士们的鲜血灌溉出来的，那片地方杀气重怨气也重，那一朵朵的高粱穗子，只当是将士们最后的归宿，梁州城的百姓们谁也不愿意过去打搅。

但是总有一些外乡人却是例外，叶无锋便是这样的外乡人。

这天，叶无锋独自躺在那赤海坡，他一袭白衣，一腿弓起，另一条腿搭在弓起的那条腿膝盖上，手则是一只枕着脑袋，一只遮着眼睛，看样子似是小憩又似是在享受这慵懒而又柔和的下午时光。在叶无锋的旁边，那把明晃晃的傀龙剑就这样随意地搁在了他的身旁，他不担心也不在意，似乎这传世宝剑绑在了他的身上一般，任谁都无法从他的身旁夺去。

突然，一只脏兮兮的小手从那赤海坡后的小草丛里伸了出来，它慢慢悠悠，小心翼翼，一点一点地爬向那放在地上的傀龙剑，就像是一只偷食的麻雀，随时在警惕着农民的铁锹。

可是，它还是被抓住了。

叶无锋抓住那只脏兮兮的小手，轻轻往上一提，只见一个不到三尺高的毛头小子被叶无锋从草丛里一把拉了出来。

“放开我，放开我！疼！疼！”毛小子挣扎道。

叶无锋没有放开他，但抓着他的那只手却是松了几分。毛小子趁机落地一把挣脱叶无锋的手，低头捡起傀龙剑，拔腿就跑。

叶无锋站在原地，没有去追，他想看看这小子究竟能跑得多远，也想知道，他这么小的年纪要偷他的剑干嘛。

那毛小子甚是机灵，知道叶无锋在看着自己，一股脑儿钻进了那丈八高的高粱地里了。

叶无锋没有说话，他看了看自己腰间的玉佩，心想这小子放着这珍贵的玉佩不拿，反倒是去偷那杀人的利器，着实是奇怪的很。想到这里他便没有再作等候，而是抬手运气，一掌向前推去。

只见自叶无锋掌心起，一股热浪层层荡出，如风拂大地一般将这高粱地所有的高粱都压弯了腰，毛小子的身影瞬间便显现了出来。

毛小子大惊失色，赶忙加快了脚步朝远处跑去。叶无锋也是不急，他慢慢悠悠地走下赤海坡，缓缓地向前走去，看似闲庭信步，实则健步如飞。

这傀龙剑虽说不重，但少说也有十几斤，对于一个黄皮寡瘦的孩子来说，确实是吃力了些，果不其然，毛小子还没跑出这高粱地，便已经累得趴了下来。

还没等毛小子多喘几口气，一阵清风拂面，叶无锋便已慢慢悠悠地走到了毛小子的跟前了。

叶无锋看了看毛小子，伏下身子，用他所认为的最为平和的语气问道：“你为何要盗我剑？”

毛小子见叶无锋武艺高强，而说话的语气又如此冷淡，恐其杀人，便赶忙将身子伏在了地上求饶了起来。

“大侠饶命，大侠饶命啊！”毛小子道。

叶无锋没有多说，他一把将这小子提了起来，半蹲下来帮其把身上的土拍干净，然后看了看毛小子的眼睛，将他手中的傀龙剑夺了回来。

“为什么要盗我剑？”叶无锋再次问道，这次问，他显然没有之前那么有耐心了，声音也显得更为冷淡，尽管这在他自己看来，已经足够温和了。

“我要......我要去救我娘！”毛小子支支吾吾道，被叶无锋吓住的他声音也夹杂着几分颤抖。

“盗我剑，与救你娘，有何干系？”叶无锋问道，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怀疑。

“大侠饶命，大侠饶命，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毛小子当即下跪道，沾满泥土的小手一把抱住了叶无锋的大腿，沾了叶无锋一裤子的泥。

叶无锋微微叹了口气，低声道：“我听闻这片地方邪性，本地人都不愿意来这块地方，你来这里干什么？”

毛小子迟疑了半天最后不得不道出实情。

毛小子本名叫铁杆儿，是梁州城里一家普通农户的孩子。半年前，铁杆儿的父亲贪赌，竟将铁杆儿母子一同卖去了妓院还债，这妓院里本留不得男丁，但念在铁杆儿年纪尚幼，无法自己讨生活，所以老鸨子便发了慈悲将他留了下来。铁杆儿人小力气也不大，也做不得妓院里的粗活儿，自然就被老鸨子打发了出来，每天除了晚上吃饭睡觉回去一次，平日里不让他在妓院里出现，小孩子无聊自然就跑到了城郊玩耍了起来，对他来说这高粱地无人又清净，正好是他打发时间的好去处！

第37章 百花丛生

这一点，叶无锋也是跟他想的一样的。

“......我看这里高粱都熟了，所以我还想要不要摘些回去卖钱，早日替娘赎了身，老鸨子曾经告诉过我，只要我能靠卖高粱凑够这赎身钱，便让我和我娘回家......”

铁杆儿说着说着便开始有些哽咽了，年纪轻轻却是饱经风霜，着实不容易。

可是当今天下，谁又活的容易呢？

想到这里，叶无锋没有说话，他回想起了自己的童年也回忆起了自己的过去，家人这个词，对他来说的确是生疏了不少，亦或者说，家人这种东西，他本就无缘拥有，要知道，现在全天下最想杀他的，不是那些江湖上的名门剑客，也不是那些传说中的邪魔妖道，而是他自己至亲至爱的亲人。

“......但是我看到了你这把剑，我便觉得若是我能用它把娘从那里救出来，那我娘就不必再受苦了，我也就不用辛辛苦苦卖高粱了，所以我就......”

铁杆儿没有再多说了，他的声音已经被泪水掩盖了，他抬头看了眼叶无锋，祈求着对方的原谅。

“大侠，要不，你救救我娘吧......”铁杆儿轻声道。

“小子......人这一生，有人走，有人留，谁都会离开你......别靠别人，靠自己。”叶无锋道，他的声音似乎没有之前那么有底气，似是多了一分哀愁，又似是掺了几许慨叹，但听起来却是十分硬气。

铁杆儿虽是没有听太懂，但是却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重重地点了头。

叶无锋转过身，轻轻拔剑，一声龙吟，弧光闪过，刹那间，万千红海竟如折了枝的杨柳，倾倒一片！

叶无锋竟一剑斩断了这赤海坡周围所有的红高粱！

“这些，若是拿去卖给酿酒的，定能赎回你娘。”叶无锋轻声道，始终都没有回头。

“谢......谢大侠！谢大侠救命之恩！”铁杆儿欣喜道，跪在原地再三拜谢。

叶无锋没有理会身后的铁杆儿，他只是自顾自地往梁州城走着。他觉得自己似乎又想明白了一些事情，很多他犹豫了很多年的事情。

他本不是个无情之人，只是他的一生，剑所占得比例，实在是太大了，他的心思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分散给其他的事情，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才抛掉了亲情，家业，独自出门流浪于江湖。

他不是无情之人，但这在别人的眼里看来，就是无情......

自去年在大理凤仪镇与那无名刀客一战未分胜负后，叶无锋便一直讲这件事记挂在心，耿耿于怀。他认为这天下没有任何一个刀客能像那无名刀客一般有着这般霸道而又浑厚的内力，那日他遇见的刀客，定是他苦苦追寻的武神段一楼！

段一楼善内功，好刀法，相传经过他手的刀刃没有一把是还能完整的保留下来的，无一例外地都被他那霸道刚猛的内力在与人战斗中给震碎了。

那日，那小店的无名刀客，正是用着一把破败不堪的旧刀，那刀上的创口，不像是那种因为与人拼刀而砸出来的缺口，倒更像是自己因为耗尽了生命力而自行脱落的一样。

不过，不论如何，自那日以后他便再也没有在大理境内寻到过这个人了，自然他也没有找到传说中的段一楼。

大理有人告诉过叶无锋一个传说，说段一楼曾经在昆仑山修炼过一段时间，建议他到梁州来找找，可是真等叶无锋来到了梁州，却又是人海茫茫，昆仑山更是不知道坐落在什么地方。

“大侠......大侠留步！等......等等我。”

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那是铁杆儿的叫喊声。

也是，这么一大片高粱，即使是需要他亲自用刀一捆一捆得割了，但是这收起来，还是得花不少力气的，小孩子哪里受得了这个苦，肯定得找大人帮忙不是......

叶无锋还没想完，铁杆儿的又一声喊叫，打破了他的猜想。

“大侠！大侠！你去城中的百花楼，我就住在那里，你去那里等我，我卖完这些就回来！”

铁杆儿高声叫道，神采奕奕，看样子他并没有叶无锋想的那么软弱。

梁州城内，叶无锋漫无目的地闲逛着，他本是想在这里来寻段一楼的消息的，可是这一路过来，无论是小店还是驿站，都没有听说过他的行踪，而去昆仑山的路也没有几个人知道确切的信息，两个时辰下来，每一个人指的去昆仑山的路都不一样。

“那昆仑山，可是仙山，是神仙住的地方，那岂是凡人能找得到的？”

叶无锋清楚的记得最后一个小二所跟他说的这句话，这句话反复地在他的耳朵里萦绕了很久。

难道说，这武神段一楼，真的不是凡人？武神，难道不是江湖上人们对于他超凡武艺的尊称吗？

叶无锋不是很明白，但他也不是一个轻易便陷入迷茫的人，他的眼里只有剑，只要还有剑在，他便不会拘泥于任何事物。他看了看手里的傀龙剑，心里似乎又找到了方向。

不知不觉间，叶无锋来到了一处陌生的地方，一座高楼耸立，上面美女如云，一些风尘女子打扮露骨，举止香艳，倚在栏杆上搔首弄姿，招呼揽客。

叶无锋抬头看了看楼上的匾额，明晃晃地几个大字赫然于眼前。

“百花楼。”

这正是那毛小子铁杆儿的住处，过了这么久了，不知这小子回来了没。

想到这里，叶无锋转身便走进了这百花楼之中。

烟花杨柳，百枝搔头，红尘婢子，如木逢春。叶无锋在一堆妓女的簇拥之下，缓慢地走进了这华丽的百花楼。进楼的瞬间，香气扑鼻沁人心脾，空气中有顾淡淡的梨花香，似是置身梨园，又伴有清新的茶叶味，混着些胭脂的气息，窜入人的鼻孔，让人心神荡漾。

众女子如百花齐放对着叶无锋一通谄媚，无一例外，数十双纤纤玉手如蠕动的柳枝朝叶无锋伸来，但叶无锋却是不解风情，不为所动。

“花小姐到！”

人群中一声高喝，一青霓红裳，半裹酥胸的女子自高楼缓缓而下，沿着楼梯慢慢走来，那人行的缓慢，似是每一步都是小心翼翼。那人便是这人群中所高呼的花小姐了。

叶无锋自人群中往去，渐渐地出了神，他越看越觉得这花小姐似是何处见过，但是自己却是始终想不起来。

一步一步，那女子缓缓朝着叶无锋走来，五彩的长裙如孔雀屏羽，拖地而行却又不失庄重，华丽却又不失魅惑。不一会儿，便已行至叶无锋跟前。

“怎么，叶少侠，才过多少日子，就不认得我了吗？”那女子道。

叶无锋只觉得声音耳熟，却又想不起来是谁，只见这女子大半个肩膀外露，锁骨上清晰可见一浅青色盘蛇纹身，瞬间，回忆如潮水般涌现。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

叶无锋无意间说道，女子赶紧伸出手指止住他的唇。

“是花...非...梦！”女子柔声道，霎时间千娇百媚，百花丛生。

这女子，正是当日在荆南城开粉馆的老板娘，花非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