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过后，整个京城就开始乱了。

多年宦海沉浮的老油条们，早在圣心难测的阴影下，训练出极为灵敏的嗅觉。

甚至不需要宫里传出什么消息，一个再细微不过的事情，都能被翻找出蛛丝马迹。

直觉告诉他们，不只是盛京，恐怕是大齐也要跟着一起变天了。

说到底这天下姓高，是非论断，皆由天子定夺。做臣子的，总不好盲目表明立场，很容易因此连命都没了。

所以那些人宁愿盛京城，因为清王遇刺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也不会主动开口说一句话。

正所谓言多必失，谁知道哪句话就碰了皇帝的霉头？与其提前落了错处，还不如装瞎稳妥。

大臣们默契十足的选择了明哲保身，等同于变相将事情掩藏起来，正中高雍下怀。

皇帝是个多疑狠绝的人，有些事，只有让他亲手去发掘，才会将情绪推到一个临界点。

而只有到了那一步，高雍想要的东西才有机会实现。在此之前，除了等，别无他法。

至于皇帝怎么去查，用不着他操心。有银狼卫在手，只要皇帝想，他甚至能把前唐祖坟挖出来。

自从那日高雍跪在地上叩请自己主持大局后，皇帝几乎把半个银狼卫都派了出去。

得到的结果远比从高雍嘴里知道的要糟糕，险些让他一怒之下砸光了承乾宫的摆件。

刘敬因为这事吓得脸都白了，哆哆嗦嗦地站在屏风旁边，眼睁睁看着茶碗从自己耳朵边飞过去。

当时也顾不上脏不脏的，直接双膝跪在地上，颤声磕着响头，劝皇帝别生气了。

皇帝怎么可能不生气？

先皇在晚年的时候，为了休养生息，特意缓和了朝政上严苛的条律。

所以皇帝在继承皇位的时候，有意坚持了萧规曹随，这也是他在亲政第一天里，和朝中大臣商量好的。

那时他以为，自己只要做个仁君，以宽厚仁慈的心情去体恤臣子，必然能得到他们的拥戴。

不曾想，还有些人真以为自己是什么好打发的蠢货？

仗着是太后的母家，竟敢把爪子伸到京城里为非作歹，果真是太平日子过多了，连自己姓谁都忘的一干二净。

“刘敬你说说，是不是朕以前太好说话，叫他们连最基本的敬畏之心都丢了？”

“皇上您是天子，整个天下都是您的，又何必跟那些不长眼的家伙动气，免得气坏了身子！”

皇帝不发一言地坐回椅子上，垂眸环顾着满室凌乱，原本绷直的嘴脸突然一弯，竟是又笑了起来。

刘敬因着骤变弄得一头雾水，却也不敢多说些什么。他从年轻时就在东宫里伺候着，说是比太后了解他都不为过。

这位是个常年压抑本性的主儿，为了保住太子的位置，常年患得患失又不敢流露出来。

即使发自内心的向往着先皇对颖王和清王的爱护，但在人前，他始终是那个老成持重的太子殿下。

尤其在知道先皇有另立储君的打算后，处事更是周到妥帖，叫那位一点挑不出错来。

长子羽翼丰满，到了这个时候，已经动弹不得。

何况有汉高祖和戚夫人在前，先皇自然放弃了这个想法，转而一门心思的培养太子。

可就在这个时候，皇帝都没有放下警惕，甚至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挑起他的神经。

他开始整夜的失眠，好不容易睁开眼睛，也很快会在噩梦中醒来。

这样的皇帝如同惊弓之鸟，他没办法信任别人，包括自己的太子妃。

于是，他将自己投身在繁乱复杂的政务中，借口不去太子妃房中休息。

他谁都不见，整天闷在书房，好不容易困倦了，就抓着一枚簪子紧紧贴在心口，仿佛那里才是他的归处。

刘敬记得，那是皇帝亲手雕刻的檀木簪子，说是在要大婚当天，亲手给陆小姐带上。

可惜到最后，这簪子再也送不出去了。

时间一年年的过，从登上皇位到如今的荣泰八年，皇帝吃了很多苦，却无人能听他诉说。

太后虽与他有血脉的联系，于他而言不像个母亲，反而更像是个高高在上的长辈。

她永远都在督促他应该干什么，告诉他身为一个太子，要学会为了权势舍弃自我。

他是太子，是未来的君王，应该舍弃小我来成全大我。如果不在爱情和权势间做出选择，往后就什么都抓不住。

不仅如此，她还以一种权衡利弊的手段，去将世间所有的事情一一拆解。

就连唯一感受到的心动，也在太后强行逼迫下，被皇帝心甘情愿的舍弃掉了。

曾经先皇问他值得么？

他不敢回答值与不值，只能弯下身子跪在地上，面无表情地说一句，“儿女婚事决于父母，儿臣不敢不从。”

那时他对自己还有着自信，一个太子妃换来坚实的官场助力，这笔交易很是划算。

何况有厉宗和父皇在前，他日娶了陆清池后，便是直接封了贵妃又当如何？自己喜欢的人，合该得到人世间最好的东西。

但也是从那时起，皇帝失去了自己仅剩的感情，以获得韩家拥护为代价。

直至今日，当皇帝被朝政压得喘不过气来时，他偶尔会想起陆清池。

那个明媚如朝阳的女子，只消一眼，就能散去心中阴霾。

她不喜欢看自己皱眉，说那样子看起来很丑，他应该一直月朗风清，用着肃正温和的眼神看向她。

每当这时候，她总会捂着脸往身后躲，没等他问出原因，就会被七扭八拐地岔开话题。

以至于这件事彻底变成一个解不开的谜，时间久了，皇帝也懒得再去想。

佛说人生有八苦，可皇帝总觉得停滞在自己身上的苦痛太多，就连血液都是苦的。

仿佛从出生至今，他从来就没有被谁需要过，就连陆清池都要舍他而去。

在他的手中，只有江山万里，是他当初宁愿错过所有，也要拼命换来的吾皇万岁。

到头来，除了这些，竟然一无所有。但就是这样，还有人妄图染指，简直是找死。

皇帝无法忍受，曾经加诸于身上的痛苦，连带着愤怒一并爆炸开来，终将掀起血雨腥风。

过往的历史无声揭示出预言，是天子一怒，浮尸遍野，是雷霆雨露，斩草除根。

可怜那些人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惹出多大的麻烦，在不知不觉间，他们把大齐的天捅了个窟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