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皇宫之前，皇上特意陪同高雍走了一段路。

他们很久没有这样心平气和地在一起好好散步了，自从皇帝登基后，高雍很自觉地疏远了许多。

曾经站在他面前的，是亲厚如父的长兄，是大齐的太子殿下，唯独不是高高在上的天子。

如果可以，高雍不愿意藏着机锋与皇兄相对，他更希望时光倒流回从前。那时父皇还在，无论发生什么，总有一个宽阔的肩膀在前面支撑。

纵然不招人待见，甚至因为母妃的缘故，每个人看他都是一副避之不及的表情。可皇兄会教他辨认天上的星宿，会在春暖花开的时候，陪他在树底下看日落。

皇兄喜欢丹青，功力远在他之上。盛京城里，人人皆知清王画的一手好山水，却不知他能有此造诣，全在于少年时，今上细致入微的指点。

很多时候，皇上比先帝要更像是一位父亲。平心而论，先帝确实喜欢自己，可那份宠爱更多的来源于他母亲，宜妃。

身为父亲，他完全不懂得怎样扮演好这个角色，所以他只能有限地，比起其他几位兄长的严肃刻板，而对幺子稍显宽容。

但时间唯一的公平之处，就在于从来不会为谁停留。

身在帝王家，亲情注定要被权势踩在脚下，通往皇位的道路上，只有你死我活。没人会相信高雍的真心，因为无欲无求的人，在大多数时候都是蒙骗人心的谎话。

太后不愿意信他，至于皇帝，高雍从来不敢去多想，他很怕自己想出去的那一步，转眼间就成了揭开残酷现实的钥匙，他赌不起。

所以，他宁愿活得一无所知，也不想打破这座皇宫留给他仅剩的温情。

“母后能够放下心结，我很开心。昭献皇后留下的阴影，几乎占满她的一生，身为儿子，我实在是无能为力，希望阿雍不要怪兄长。”

“怎么会，臣弟心中有数，自然不会心存怨怼。”

皇上听了这话突然长出口气，他站在宫门口仰望着上方烫金大字的匾额，眉目间流露着深沉的怀念。

“小时候你最喜欢黏着我，偶尔被父皇责罚了，就鼓着小脸在我面前委屈巴巴的讨好，一转眼，已经是个男子汉了。”

关于那段记忆，一直是高雍心中最温暖的地方。先皇子嗣众多，愿意真心相对的，除了今上再无别人。如今听他提起，心中也是颇为感怀。

“承蒙皇兄尽心照料，才有臣弟今日的造化，如此大恩，臣弟始终铭记于心。”

“老十一，我一直以为你是懂的，才会在私底下以你我相称。”

提起这个，皇帝的表情格外认真，高雍听后只是歉疚的低下头，再无半点表示。

兄弟十一个里，性格上最像先帝的，其实是眼前这位，高雍对此从未怀疑过。正因为是这样，哪怕皇兄在登基后礼遇有加，他仍然不敢掉以轻心。

毕竟，会笑的狼永远是最危险的。很多时候，旁人只会看到温柔无害的模样，从而忽视掉可以一击毙命的獠牙。

自古以来帝者为尊，这是规矩，和皇帝对他的态度无关。

在他心中，皇兄一直都是温柔而极具才情的，但那样的兄长只停留在正元三十一年的秋天。

从此往后，站在他面前的，是需要自己尽心侍奉的君王，旧时的美好回忆，终究都是过去了。

高雍离开的时候，照例行了一礼才走，从始至终坚持恪守君臣之礼，叫皇帝挑不出任何毛病。

直到宫门落下，他才回头看向恢宏富丽的碧瓦高墙。在重重建筑背后，有一张被阻隔了的脸，熟悉又陌生，让他不忍去猜测那人究竟在想着什么？

试探也好，真心也罢，高雍只知道自己今天度过了一重难关。往后的日子里，朝堂之上终于有了他的位置，他可以放手大干一场了。

等待的过程格外难熬，尤其在前途未卜的时候，任何事情都有可能成为扭转局面的关键点。然而在这个时候，赫连瑛除了待在屋子里冥想，别的什么都做不了。

她有些着急，桌案上铺满了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从一开始的下笔端稳，到后来的狂草惊蛇，每一篇每一字都在描述她的心情。

正当她坐立难安的时候，书房的门被推开了。

高雍安然无恙的出现在她的视野里，赫连瑛一时激动下，直接扑进他怀里抱了个满怀。站在身后，手里还捧着一堆赏赐的原禾，突然觉得眼睛有点疼。

转身把东西扔给刚走过来的长空，原禾抬脚朝前一踏，身影飘忽着消失在他眼前，留下长空一人站在门外，很是无可奈何。

“这个给你，快打开看看！”

在赫连瑛张口准备问询的空档，高雍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木盒子递给她，眼里满是期待。

赫连瑛虽然心中好奇，但是碍于高雍迫不及待的模样，还是顺从他心意，当着他的面打开了盒子。

盒子是檀木做的，因为保存得当的缘故，打开时，还可以闻到一股醇厚的香气。在一方杏色绸缎上，翠玉发簪正安静躺在中央，看着有些眼熟。

“这是，我怎么觉得像在哪见过？”

小心将之取出放在掌心，赫连瑛虽是疑问的语气，却并没打算从高雍嘴里问出答案。大概是她思考的态度足够认真，很快就从记忆里翻出答案。

“是母亲画像里的簪子，你从哪找出来的？为何要在今天送我？”

“是太后给我的，说是娘在去世前，托她代为转交的礼物，我也是第一次见。”

“这样啊，母亲还真是心细，连我都考虑到了！”

反复摩挲着簪上口衔祥云的鸾鸟，赫连瑛坐回椅子上，一手取下发饰，一边将簪子递向高雍，“快帮我带上，母亲的心意可不要辜负了。”

高雍当即应允，动作很是熟练地将之插进发髻里。过往开始在记忆中鲜活出颜色，年轻的宜妃端坐在铜镜前，正手把手教他怎样把头发簪得漂亮。

“阿雍可记住了？”

“娘亲放心，儿子记住啦！”

“记住就好，等你以后娶亲了，就像今天这样，给她簪头发，她一定会开心的。”

“夫人喜欢么？”

俯身将人抱进怀里，高雍垂眸与她额头相抵，眼睛一眨不眨地，半点不肯错过她的表情。

“喜欢，知道你平安，会更让我欢喜，还有生辰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