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安死缠烂打闹着要学练字的光景，高雍是一点都不感兴趣。垂眸一遍遍扫过每个字里的笔锋气韵，越发觉得十分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

可以肯定的是，他十九年来的短暂岁月里，从未离开过大齐境内。按理来讲，是不可能认识教习赫连瑛书法的先生，除非那人出自大齐。这样想着，他倒是有了几分把握，来确认出这位先生的真实身份。

“不是我不肯教，是我不会教！你若执意问我，我也只能给你写几幅字用作临摹，旁的，真是让我无从下手。”

满含歉意的看着宁安，赫连瑛把手里的宣纸折了又折，摆成兔子形状放在案几上角，然后用毛笔上残余的墨汁为它点了一双黑眼睛。

“在我五岁的时候，父王就找来云先生教习琴棋书画，奈何我志不在此，反而在偷懒的时候无师自通了折纸。肯沉下心来练字，实在是因为逃不过了，再加上练字可以平心静气，日子久了，也就习惯了。

你别看我写的好，这后面可是十二年来的枯燥重复，其中经历，远比你想象中的还要无聊。你若是喜欢，从现在开始勤加练习就行，大齐人才济济，没必要非学先生这一派不可。

之前我就注意到了，你的字体圆润挺秀，在楷体里也算是很有个人特色了。若是你无意于成就书法美名以流传后世，大可不必舍弃自己特点。练字本是为了修炼心境，你这样的做法，反而是舍本逐末了。”

“夫人见解深刻通透，那位先生若是知道了，定会以你为荣。”

挪开燕子浮雕黄翡镇纸，高雍将赫连瑛题字的那张小心放在长案上叠起的那一摞里，看向她的眼神里是不加掩饰的赞赏。

赫连瑛并未作答，反而在宁安凝神沉思时，握住她小臂捏了一下，温声开解道，“你看，我不通琴棋书画，也没读过《女则》、《女训》，不还是嫁给你皇叔了？姻缘这种东西，和你多惊才绝艳没关系，有时只需要一眼，就能确定自己的心情。”

“我不是这个意思。”

捂脸高声辩驳了一句，宁安只觉脸上烧得厉害，可一看到那两人旁若无人地脉脉对视，反而瞬间冷静下来。

有那么一刻，她甚至怀疑这是母妃给自己的惩罚，因她不用心功课，就得夹在新婚夫妻之间无所适从。

“那个，你们要不要吃点东西？”

硬着头皮开了口，一直在旁边安静守着的花朝见状，立即将早就准备好的青瓷小罐端了上来，还体贴地将盖子掀开。

“桂花藕粉糖糕，剩下的桂花已经让花朝做成桂花酱，等到腌渍好了，就差人送到王府上去。”

快速做了解释，宁安干笑着往后挪了几步，然后在高雍看过来时，赶忙老老实实端坐在长凳上，继续嘴角上扬傻笑着。

“你这样真的很傻！”

将手里的桂花糖糕喂到宁安嘴边，赫连瑛忍了又忍，还是毫无形象地大笑出声。

末了，方才拭着眼角泪花向她问道，“就这么怕他？”

“若是皇婶也被从小唠叨到大，大概就会理解我的心情了。”

干脆放弃挣扎后，宁安嘴里塞满了糖糕，说起话来又是瓮声瓮气的。

赫连瑛瞧来瞧去，终是忍不住伸手往腮帮子上戳了戳，软乎乎的温热，手感是想象中的好。

按捺住想要揉脸的冲动，她将瓷罐往自己手边推了推，就势在宁安旁边坐下，两人便你一块我一块的认真吃起来。

只是赫连瑛的注意力更多都在宁安脸上，小姑娘样貌生得好，肤色更是欺霜赛雪，吃东西时像极了小兔子。

赫连瑛瞧着欢喜，心中更是越发羡慕起皇帝，偏生正主身在花丛还不知用心，实在暴殄天物。

再加上他明明已经在权势和娘亲之间做出了选择，还要自欺欺人地做出一副情深不悔的样子，实在惹人发笑。

可怜静妃、祥嫔这样的女子多年来困守宫门，在大把流逝的时光里，将花一样鲜艳多姿的美貌一并耗尽了。

那样漂亮的脸蛋，她一个女子都不忍心辜负，说到底还是人心各异，欲望害人。

恶狠狠咀嚼着嘴里的糖糕，赫连瑛脑子里转了九曲十八弯，思绪早不知道发散哪里去了。

直到高雍手里的扇子落在自己额头，才恍然发现太后派人来请自己回去。只是她这嘴上沾满藕粉渣子的模样，任谁都不会相信自己是过来休息，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饭没吃饱。

虽然她也确实没有吃饱了。

默默在心里哀叹着，赫连瑛和宁安对视一眼，结果小姑娘忙伸手抹了把嘴角，眼睛还直勾勾地往自己眼里戳，边看边问起来，“皇婶从刚才就一直盯着我看，我吃相就这么难看，不会嘴上还有粉渣吧？”

“没有，你吃相很可爱，我们下次再聚。”

厚着脸皮从花朝那里顺来张帕子，赫连瑛仔细擦好嘴角，就跟在高雍身后出了暖阁。

临近午时，外面阳光格外刺眼，乍一走出廊檐，她就被晃得快要睁不开眼。想到寿康宫里那尊大佛还在等着自己，饶是她再不情愿，也得老老实实赶快过去。

不曾想刚迈开步子就直挺挺撞在高雍后背上，赫连瑛鼻子一酸忙低下头来。再抬眼时，才发现他手里擎着团扇横放在自己眼前，又仗着身姿颀长，将那讨人厌的阳光遮了个严实。

“你怎么？”

“拿着吧，省得眼睛难受。”

抓起她的手放在扇柄尾端，高雍重新站回她身侧，继而将她空下的那只手握进掌心，才开始领着赫连瑛一路沿林荫小径向前走去。

由于现今这时日还残留着暑气，所以途径之处，仍能看到绿树荫荫茂盛，甚至在阴凉处，还有丝丝暖意缭绕不散。

静妃赠予的这柄团扇取材雪绡纱，触之如雪又晶莹清透，原是在遮光上起不了什么作用。

当她垂眸看向两人十指相扣的手时，偏又在心里否定了这样直观的判断。

生平第一次，她知道了即使有人什么都不做，也能让自己踏实平稳地走到更远。

这样的感觉虽然玄妙，却也是实打实的在她胸腔里翻涌，半点儿也忽略不得。何况在不久前，静妃就教导过她，向自己的丈夫示弱，本就不是丢人的事。

“夫君，和我说说祭祖的事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