捧着碗的程芃梵看着手里多出来的纸巾，怔了一下，待抬头去看对面的女人时，她已经重新举起筷子慢条斯理地吃第二块面包。

她吃饭的样子不慌不忙，很是怡然自在。

程芃梵吃好后搁下碗筷，宋惟诺才堪堪吃完第二块面包，她端起杯子喝了些水，继续吃第三块。

本意是打包带回去，但和糕点师语言不通，描述仓促，对方会错意装了碟，她便顺势趁热吃了。她不喜欢麻烦别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她吃完第二块，就有些吃不下了。

程芃梵留意到宋惟诺机械性地咀嚼，皱了皱眉：“吃不下就丢掉，看你折磨自己的模样。”

“这辈子浪费粮食，下辈子要做饿死鬼的，小程总。”

宋惟诺放下筷子，语气严肃地说。

程芃梵看她抬起筷子又要继续吃，抓了筷子从空中抢过，顺手丢进了对面桌下的垃圾桶里。

“饿死，那也是下辈子的事，先把这辈子过好吧。”

宋惟诺盯着他放下筷子的手，眼睛一亮：“小程总你也是左撇子啊！”

程芃梵眉皱得更厉害了：“不要一句一个小程总，我真不小。还有，没有‘也’，你是右撇子。”

“我的男朋友是左撇子。小程总的‘小’，并非指你年龄小，是一种偏袒爱护的尊敬。”

笑着解释完，看出眼前的年轻人不悦已至临界点，宋惟诺拎起一旁的包走为上策。他真的还是一个孩子，脾气爆得一点就着，和他永远保持温和笑脸的父亲程正中很不一样。

*

宋惟诺刷新了好几遍打车软件，附近还是一辆空车都没有，搜了一下附近的地铁站，步行15分钟。她看了一眼高跟鞋，后悔今天穿了一双薄底细高跟。

在路口等红绿灯时，听到一阵轰鸣由远及近，一辆银灰色的跑车像离弦之箭扎进中间车道，稳停在白色的等待线后。

前方的红绿灯跳转至行走，宋惟诺抬脚往前走，路过银灰色的跑车时瞥到一头跳跃的公牛，兰博基尼。

“前方直行525米，左转进入石林大道，目的地位于右手边，预计6分钟。”

宋惟诺抬起手看了一眼地图，按照提示往前走。

身后的低鸣蓦的变大，距离有些近听在耳中只觉的骇人，宋惟诺立刻加快了脚步。

程芃梵侧头看了一下后视镜，拨下右转灯的同时压着白线变道为右转，他已能预想到今晚一进家门，迎接他的准是老爸劈头盖脸一通骂，指着他的鼻子说：违章？连车都开不好，还继承什么公司！

降低车速跟在女人身后，他就不信了，有人可以忽略Aventador的轰鸣声。

宋惟诺不是聋子，她比任何人都爱惜自己的耳朵，毕竟听到别人说的话才可以进行翻译。她察觉到轰鸣着的跑车跟着自己，如此引人侧目的行为也只有程氏的小少爷程芃梵才会做。

但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跟来，自己和他也不过是开了一场会，碰巧同桌互不相干地吃了一顿饭，勉强聊了几句天。

宋惟诺看出了程芃梵的少年孩子气，倔强嚣张，却没料到他如此执拗，斤斤计较。

车头越过她，车子停下按了两声喇叭，程芃梵的犟脾气起来了，他打开车门大步走上人行道一把抓住女人把她扭过来。

“你看一眼我的车怎么了，真是丑到不可直视吗？”

这是程芃梵18岁时，老爸送给他的兰博基尼50周年纪念款Aventador，这样的车多为私人收藏，几乎没人往外开。但程芃梵家的地下车库里限量款车多了去了，他最喜欢的一直都是自己的第一辆跑车，他喜欢他也要别人都喜欢，至少是在他面前表现出喜欢的模样。

“我看过了，兰博基尼跑车。”

走得脚踝有些酸，经他这么拉拽，她脚歪了一下，虚惊一场，但她有些生气。

“程小少爷，胡闹够了就回公司工作，那个策划案不是你多年来的一个心愿吗？”

程芃梵一惊：“你怎么知道？”

宋惟诺其实并不想提及过往，难免有攀扯关系的嫌疑。但她方才脱口而出的话，势必引起他的研究。

“我第一次见你，你才这么高，抱着一辆跑车模型哭成泪人，嘴里嚷着‘我不要爸爸了，我只要跑车’，撞到我身上。我当时就想，你和车的缘分深着呢。”

大学毕业典礼上，不想听千篇一律的发言致辞，宋惟诺跑出来透气。当时只有六七岁大的程芃梵被程正中以不分场合胡闹为由训了一顿丢出了会场，泪眼婆娑地往外跑，在拐角处撞到她身上，便抱着她的大腿一直哭，她费了好一番力气才把他哄住。

也算是一件有趣的事。

宋惟诺拿手比在胸口的位置，感慨：“那个时候你应该这么高吧，长得漂亮可爱，真没想到男大十八变，越变越难看了。”

“你是那个温柔的大姐姐？”

程芃梵说完，被自己的话骇到，陈年丑事扒出来，他还主动往怀里揽，真不嫌丢人。

他拉开车门，把宋惟诺塞进去。

涉及自己的形象，有些话还是关起门来说比较好。

跑车的底盘低，而且远低于宋惟诺的预期，她算是跌到副驾驶座椅里的，沉重的大手袋还借着重力落下砸了她的肚子一下。

程芃梵再看向宋惟诺时，眼神里的乖张少了，透出些属于少年的乖顺：“你要去哪？”

“地铁站。”

他愣了一下，再开口：“你家的住址或者男朋友家的住址，或者是别的随便什么地方的地址，我送你过去。”

“我倒是想去男朋友家，你送不到。”

宋惟诺瞥了他一眼，坐地铁回去还要再走一段路，她的脚真的快费了，于是报出自己公寓附近的一家大型购物商场名。

“挺远的，你男朋友都不接送你上班吗？太不称职了。”

“他不在燕市。先说好，我不叫你小程总，你也别一直提我男朋友，行吗？”

这半个月一直在忙工作，回家就是倒头大睡，她没有主动联系过宁珂，他也没有联系自己。宋惟诺举起手机，输入他的号码，刚拨出立刻按掉，这个时间点，他肯定在忙工作。

程芃梵注意到她的动作，问出心里的疑惑：“你这个年纪，怎么还没有结婚？”

“结过婚，只不过离了。”

“谁啊，这么没有眼光。”程芃梵偏头，感到不满。

“我当时就想，姐姐这么温柔，如果没人娶，等我长大了一定要娶回家。”

听到程芃梵的话，宋惟诺失笑：“你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就不要取笑我这个36岁没人要的黄脸婆了。”

虽然有猜测过宋惟诺的年龄，但听到具体的数字，程芃梵很惊讶。

她姣好的面容、保持良好的身形、得体的穿搭，都让她看起来年轻许多。

“36岁？那你和我妈是一样岁数的人。如此说来，照我们家那错辈的年龄差，咱俩也不是没有不可能。”

玩笑话总是半真半假，宋惟诺选择不语。

“你能干又漂亮，比我那个只会在男人身下撒娇求饶的妈好多了。”

宋惟诺转过头，纤细好看的眉皱起，很是严肃地训斥他：“程芃梵，不能这样说你妈妈。”

程芃梵嗤笑一声，满不在乎。

程氏重工是国内首屈一指的重工企业，人们在歌颂创始人程正中的发家史的同时，也在嘲笑着他无比混乱的情史和尴尬的生育史。

从家族联姻开始，程正中前后经历了四段婚姻。他的婚姻目的明确，就是生一个儿子来继承程氏。

尴尬的是，从25岁到50岁，程正中的前三位妻子为他诞下的都是女儿，这还不包括在查明性别后主动放弃的胚胎。

不得不说，命运是捉弄人的，也是公平的。

在重工领域呼风唤雨的程正中，做梦都想要一个儿子，但就是生不出来。他年纪越大，越有心无力，50岁他的身体也经不起他再折腾下去。

谁知，就在他已经放弃，把注意力挪回到栽培他的女儿时，他在一次应酬中，被别有用心的合作方下了套，而那个姑娘却给他生出了一个儿子，四年后摇身一变成了他的妻子。

那个男婴就是程芃梵，名字里有两个“凡”，但却自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因为性别不再平凡，更因程氏小少爷的名头无法平凡过一生。

“她是你妈妈，在你还没有出生时，她就开始拿命爱着你了。你再不满她，她也是生养你的人。就像我的孩子，我很爱他，却没能够亲眼看到他出世，没看到他眉眼的样子是我此生最大的遗憾。”

憋在心里长久的郁结，也只有在遇到一个不熟不生的人才好开口说。

因为不了解不会指摘你，因为不熟悉不会心疼你。

“看到所有的孩子，我都会欢喜他们的降临，但却再不敢去奢望自己能有一个孩子。”宋惟诺搁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揪起衣料。

程芃梵看出了她眼里的伤痛，但却无法理解她话语里那深沉的爱。

一个母亲对自己孩子本能的爱，也是一个母亲最自私的爱。

车子停在了宋惟诺口中的那家大型购物商场前，她整理好东西。

“谢谢你，跑车很帅。”

宋惟诺对程芃梵说完，不等他反应，就打开车门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