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对着实验区的废旧仪器上卡着桑田的半截小拇指。

那天他正在帮程诺修理仪器，不小心手卡进去了，他不知道手指是怎么塞进去的，但就是死活也拔不出来。

“可千万别断了啊……”

他想着，然后用力拔，小截尾指连着指甲就永远留在了仪器里。

疼倒是次要的，他古怪又稀奇地瞧着那血肉模糊的断指，惊讶于这玩意儿竟是要主动离开他的。

“应该是你沾了什么。”

程诺扫了眼那断指，目露厌恶，“有东西将你小部分意识锁在了这截手指上，随着日渐推移，它生出来自我意识。”

那时的桑田年纪尚小，圆圆的眼睛充满了困惑，但他知趣地没有继续问程诺，而是在脑海里费力理解咀嚼着程诺的话，最后对着断指露出愧疚的目光。

“先生，我马上要离开了，有个人类想和我制定契约。”

窗边正在翻画册的程诺闻言眼皮也没抬，只淡淡嗯了声。

桑田离开后，断指就像个独立的眼睛，分分秒秒昼夜不分地看着这寂静阴冷的实验室。

透过断指的视角，时小寒才知道原来程诺并不是亲手制作蜡像人的。

他有两个没有脸的助手——应该是很早以前就做了的蜡像傀儡——每每都是程诺在画纸上勾勒大概人形，然后交由傀儡去制作。

程诺显然是知道断指在看他的，所以在这之后他待在实验室主要有四件事：画画、鼓捣稀奇古怪的化学试剂、面对着电脑思想风暴、和断指对视。

尽管隔着十年的时空，时小寒通过断指视角对上程谎的眼睛，还是心底不住发毛。

并不是害怕他的视线，而是因为他的行为：那样一个讨厌血的人，对着露出森森白骨的小截断指，他只是厌恶了那么一次，而后竟然像面对朋友一样福指，用眼神进行心的交流。

是的,交流。程诺幽暗深邃的眸子里掺杂了太多时小寒看不懂的东西，但在注视着断指的过程中，他的眼神是变化的，他在和它“交流”。

就像他画的那一张张素描画一样。

程诺的画全都没有脸，只是在高矮胖瘦、体型仪态方面有所区别。傀儡每每从他手中接过画，对着没有五官的脸上下扫描一通，就了然于胸地下去制作。

时小寒隔着距离去看那一张张轮廓图，竟然发现有几个她熟悉的。

不,是她“二十年记忆”的原主人熟悉的。

程诺的厉害之处在于只是寥寥几笔的轮廓，就能将人物的性格特点描绘出来。

后来大概是接到了什么要求，程诺开始指导傀儡们制作胚胎蜡像人。

胚胎蜡像人养在温房里，相貌性格全凭自由组合，傀儡们只需定时检查，确保他们不会没睁眼就早夭便可。

在这之后，程诺就很久没来实验室了。

就在时小寒调度好了耐心准备守在断指视角里一分一秒地等待时，眼前突然光影交替，傀儡们极快速地在她面前不断经过。

——她看到的画面，被调快了。

“苏辞？”时小寒叫。

“在呢。”

“我还是大意了，这个意识是有思想的，它知道我在利用它看以前的事，还专门把回忆速度调快了。”

“……还挺善解人意。你一定要提防着点。”

“嗯……”时小寒还要说什么，就听到脚步声。

画面稳定下来，视角里出现两个人，前面的是程诺，后面跟个左顾右盼神采飞扬的女生，不满说：“老师，你这儿也太压抑了吧？”

时小寒本体坐在地上，和苏辞手牵着手。她一半意识侵入到断指里，一半意识小心翼翼连接着苏辞，所以已经不能控制本体行动了。

但是如果她可以动的话，她一定会捂住自己的嘴，因为她看到的是自己的脸。

苏辞眼角凝了泪。

——两年前的时小寒巧笑嫣然，灵动活泼。眉梢眼角洋溢出的对世界的好奇与无畏，是人类时小寒和现在的时小寒无论如何都不会有的。

那般古灵精怪的丫头，一下就发现了断指，对着它露出莫大惊奇：“老师，他是谁？他在偷听我们说话！”

“一个很奇怪的生物，让它长着吧。”程诺走来，稍稍打量着断指，像是在看襁褓中的婴儿有没有长大，“看看它以后会变成什么。”

两年前的时小寒本质上来说还是三岁孩童，注意力很快就被实验台上五颜六色的试剂瓶吸引，忍不住上手鼓捣，好在被程诺及时制止。

“今天开心吗？”程诺找了个话题转移她的注意力，丫头想到什么的沮丧起来：“不开心，老师你又不让我跟人说话又不让我到处跑！开学第一天呢！那么多人！我走两步就有问路的、找人的、推销的……躲都躲不及！”

“后来呢？”

“后来我就跑到一棵大树下待着啦！大树外面有个……有个说是迷宫的东西，得要一对情侣才能进去，我心想着大白天里面应该没人就进去了。等到了里面一看，还真没人！”

“你一个人怎么进去的？”

“趁着没人飞进去的啊！”丫头白眼翻上天,“我才懒得进那个迷宫呢，装人类都装累死了。”

程诺揉她头发：“再过两天，你跟人类相处就不会觉得累了。”

这两天时间，指的是丫头惊人的学习与融会贯通的能力。起先她觉得累是习惯性使用异能，时常做出些正常人类做不到的事情，但经程诺在旁指点，她两天就出落成平易逊顺的女子——如果说话不超过十句。

“老师老师！我今天跟楚教授说话啦！”

丫头蹦蹦跳跳地跑进来，明艳绚烂的颜色，乍看上去和这幽冷的割裂空间格格不入，可是在她来后，空间里的一切又变得和谐起来，恰如光与影的美好。

“您一定想不到，堂堂楚家后人，居然是个大路痴哈哈哈！”

从丫头叽叽喳喳地描述里，时小寒心惊肉跳地发现，原来她当初进入亚兰纳真的是为密令。

——却并不是什么“死亡程序”，而是程诺的“不死程序”。

时小寒坐在地上，和两年前的自己遥遥相望。她的身边坐着苏辞，他们十指相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