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阳光透过树梢斜射进院子里，打在余小毛和女孩一大一小两个人的身上。

下雪不冷化雪冷，今天出了太阳后，连日来的积雪开始消融解冻，说句话都要冒着冷气的环境里，物资总是显得那样匮乏，衣服也格外单薄。

余小毛站在院子里，静静地四下打量着。

看得出来，这院子里应该生活着一个女人，日子富有富的过法，穷有穷的过法，不变的是，大部分女人都会将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院子被打扫得极为干净，四处摆放着的物件也极为规整，灶火屋前面摆着一块老式石磨，用来磨豆腐用的，不过看上面的痕迹，已经很久没有用过了。

和寻常人家不同的是，这户人家院儿内堆了不少木材，得源于父亲大人喜欢古玩，儿时家道尚未中落，余小毛一眼便认出来这些木材不同于一般的“木柴”。

不过倒也不是什么名贵的木材，只是较于木柴，用途多了点而已。

余小毛转过头，看着一回到自己家里后便活泼起来的花花——他从女孩的口中得知，她的小名叫做花花。

“爷爷，爷爷~”

花花一边跑一边喊着，堂屋里面很快传出来了年迈苍苍的老者声音：“慢点跑，别摔着了——”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满眼慈祥看着自己的孙女儿，将手里的家伙事儿放在了桌子上，顺便连忙起身伸开双臂接住了花花。

桌子上摆着的，是一把梨花琵琶，古朴典雅的雕刻，把手处已经被盘出了包浆，看得出来，这是一把有年头的琵琶。

“又跑哪里玩去了？”老头慈眉善目，似乎是视力有些不太好，花花在他身前左侧，他却朝着右边伸出了胳膊。

“爷爷，外面有兵哥哥，”花花奶声奶气地说道，“上次姐姐让我送东西的那个。”

“哦？”

老头轻飘飘地应了一声，随后握着花花的小手，对着院子里大声道：“进屋坐吧小伙子——”

余小毛这才迈腿走进屋里，主动说道：“大爷，您好——”

开口打了个招呼，余小毛不至于手足无措，但却也坐立不安，原本他只是和小姑娘开个玩笑，没想到却到了这般局面。

“我……我来讨口水喝……”余小毛替自己找了一个蹩脚的理由。

老头只是笑笑：“小伙子，水这里有，瓢就在缸里边，我年纪大眼睛花了，腿脚不方便，你要喝的话就自己去拿吧。”

余小毛听罢只好硬着头皮起身，要说喝水就喝吧，反正跑半天正好口渴了，余小毛起身到了水缸前，拿出半截葫芦做成的水瓢，舀了这么半葫芦水水，大口喝了几下，又倒吸几口冷气，伸手抚了抚胸口，这才将冷水给顺了下去。

不过在这两口之后，他又咕咚咕咚接着小口喝了数口，与其说喝，倒不如说酌，这家伙比品茶都要来得慢。

原因无他，是余小毛在隔壁屋内发现了新大陆——一个女孩的房间。

同样是干净整洁，不过屋里却多了一些女孩特有的物件——梳子，袍子，以及一件红色的肚兜儿。

他的喉结上下动了动。

余小毛为这大脑内不可避免出现的想法而感到羞耻，作为一个常年奔波作战的士兵，一个男人，这种东西总是能给人带来最原始的冲击和震撼力。

“大爷，我看您院里堆了一些木材，都是料子不错的红杉，”余小毛视线放在屋内的琵琶上，“您是做这个的呀？”

“猜错了！”花花站在老头的怀里，抢先回答道。

老头仍旧是笑笑，轻声回道：“小伙子好眼力，不过有一点你说错了，我不是做琵琶的，我是弹琵琶的——”

提到琵琶，老头的话匣子一下打开了，似乎是谈到自己擅长的领域，老头满面红光、精神抖擞，开始叙说起自己的过去。

原来老头祖上也是宫廷里赫赫有名的乐师，后来八国联军入侵，他们就跑出了皇宫，一路流浪，最终在腾冲落了难。

后来战争不断，听曲儿的人越来越少，他们便从弹琵琶变成了做琵琶；再往后，人人连温饱尚且紧张，谁还会买琵琶这种东西呢，因此老头又转行成了木工——做些桌子椅子啊啥的拿到集市上卖，总归是能寻到一些买家的。

花花这孩子倒也可怜，母亲一生下她就难产死了，父亲又入了伍，到现在还是生死未卜。

唯二的亲人便是爷爷，另一个是她姐姐。

余小毛和老头闲聊了半天，大多时候都是余小毛在听这位老者的过去，他这一生见证过老佛爷被被八国联军赶出北京，经历过微操大师将东北三省拱手相让，如今眼瞅着日本人就要赢了这天下，他是历史的见证者。

“你奏说，咱老佛爷跑，那是因为打不过洋人，可如今换了年头了，咱们也有洋枪洋炮了，咋反而还不敢打了捏？”

余小毛汗颜，作为一个军人，哪怕是一个再烂的军人，面对百姓，面对这个国家最底层却是最无辜的人群，他只好沉默，能做的也只能是沉默。

“听说你们就要去打仗了，我个老头子没啥能送的，小伙子，我给你弹个曲儿吧。”

“大爷，不用了，真不用……”

余小毛最终没能推辞掉大爷的好意，这份礼物他受之有愧，试问一个整天打听消息只为躲开去前线的人，又怎么能安心去接受这样的馈赠呢。

老爷子抱起琵琶，正襟危坐。

曲目满江红。

以“怒发冲冠凭栏处”起，以“收拾旧山河朝天阙”为止，琵琶声声声不断，清脆响亮，气势磅礴。

最后余小毛离开院子的时候，花花追了出来，扶着半扇院门用童稚的嗓音朝余小毛喊道：“毛毛哥哥，你去打仗见到我爹爹的话，要告诉爹爹我和姐姐、爷爷都很想他，花花在等他回家——”

余小毛不知作何应对，又或者说，他做什么回应都是错的。

只觉得脚下万般沉重，内心羞愧不已。

这一刻，他仿佛又回到了过去，像打了败仗的士兵，灰溜溜地从战场上不顾一切地逃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