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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的碎片

作者:月影儿 | 分类:其他 | 字数:36.9万

第八十章

书名:记忆的碎片 作者:月影儿 字数:5710 更新时间:2025-02-24 02:12:57

孙悟空双手抱臂靠在门边,百无聊赖看和尚抄经。

他们已经在摩揭陀城滞留了大半个月。

不久前,和尚在王城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三尺来高的辨经台上,有人面红耳赤,有人大汗淋漓,更有人当场昏倒。和尚孤身一人却应对自如,他的思想快过世间任何一件兵器,将挑战者们纷纷斩落马下。

这是孙悟空唯一一次无法施展神通的战斗,他站在和尚身后,时而担忧,时而激愤,时而愉悦,仿佛积攒一生的情绪都在此刻爆发了。

当最后一位德高望重的婆罗门向和尚低下头时,人群沸腾了,他们奔走相告,抛洒鲜花,宛如过年一般。

直到这时孙悟空才明白过来,为什么和尚总是喜欢与他争执。在这个精神至上的国度,再没有比思想碰撞更美妙的事情了。

和尚用自己的智慧与口才征服了整座王城,也惹来一个大麻烦。

公主看上他了。

为『逼』和尚还俗,国王将他困在皇宫,每日派使者前来游说,但和尚始终保持沉默。

一夜之间,和尚从一个锋芒毕『露』的辩论者变成了一个缄口不言的持戒者,他用两种截然不同的方式扞卫者自己的尊严与信仰。

和尚排解苦闷的方法便是抄经。而这一抄,往往会抄到深夜。

厚厚一摞贝多罗叶片上,密密麻麻刻满了蝌蚪似的文字,每一笔每一划都工工整整,倾注了和尚对佛陀的虔诚。

“师父,夜里风寒,小心着凉。”

孙悟空斟来热茶,又展开袈裟替和尚披上。

和尚放下铁笔,用指腹轻『揉』眉心:“悟空,你觉不觉得这里有些古怪?”

“『逼』婚这种事师父又不是第一次碰到,老孙都见怪不怪了。”孙悟空调侃道。

西行路上,和尚的情劫从未断过,端庄大气的西凉女王,娇俏甜美的杏花仙子,妩媚妖娆的涌地夫人,热情奔放的天竺公主,每一个都风情万种,极具诱『惑』。

数十年朝夕相伴,师徒间早已没了隔阂,和尚自嘲般的笑笑,将写满经文的叶片小心翼翼用线穿好,装进一只一尺来长的木匣里。

“师父莫不是发现了什么?”和尚的沉默勾起了孙悟空的好奇,他盘腿坐好,掰了根香蕉拿在手里,做出一副全神贯注听故事的模样。

见他如此,和尚着实一愣,叹了口气道:“你可记得雪山脚下的情景?”

“自然记得。”

当地人绕山行走、一步一拜的虔诚景象令孙悟空印象深刻。

和尚继续说道:“那些散布在雪山脚下的经幡与白塔,供奉的是幸饶弥沃佛祖,相传他是佛陀前世白幢天子的师父,而他传授的佛法,名叫‘古象雄佛法’,是一切佛法的总源。我曾与当地百姓交谈,发现他们根本不认识我佛如来;进入天竺国后,我也不曾见过一座佛塔,倒是恒河边上有许多外道苦修,他们高唱赞歌,如痴如狂,与我佛教诲背道而驰。”

“听师父这么一说,老孙倒是想起一件怪事。”孙悟空忽的跳上圆凳,剥开香蕉咬了一口,“进入天竺国后,当地百姓拜菩萨的没有,拜老孙的很多,这算不算一件怪事?”

天竺人对猴的喜爱远远超出了孙悟空的想象,猴儿们走街串巷,嬉戏打闹,甚至大摇大摆推门进屋,跳上供桌,尽情享用鲜美的瓜果。

一次机缘巧合,孙悟空用仙法救下一个孩子,孩子的母亲闻讯赶来,扑通一声跪在他的面前,连连磕头,称他为“风之子”。自那以后,每每他一出现,便有大批信众蜂拥而至,匍匐跪拜,高唱:“礼赞风之子!礼赞哈努曼!”

天竺人贵鲜白而轻杂彩,婆罗门仙人和天神的衣裳多以白绸为主,而天神为彰显其地位尊贵,常以精美繁复的八宝璎珞装饰全身,晃眼看去,简直就是一座移动珍宝库。

看过头戴花鬘,身涂朱砂的哈努曼神像后,孙悟空终于忍不住大发牢『骚』:“除了都是猴,老孙跟他哪里像了?”

美猴王与风之子的衣着品味可是相差十万八千里的!

起初他还不厌其烦向众人解释,说自己叫“孙悟空”,不叫“哈努曼”,但人们对他的热情丝毫不减,他们把新鲜瓜果捧到他的面前,亲吻他的脚趾,说他是哈努曼的化身,恳请他为他们摩顶赐福。

久而久之,他也懒得解释了,贡品照单全收,赐福的话越说越溜,他心里早就盘算好了,倘若正主找他麻烦,他就拱拱手,道一声“误会”,实在不行,打一架便是。

自那以后,猪八戒的嘴就再没停过,肚子也愈发滚圆了。那呆子乐呵呵评价道:“跟着猴哥有饭吃!”

和尚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段时间为师借阅了不少典籍,其中便有猴神哈努曼的记载。他与你一样,能排山倒海,腾云驾雾,是风神伐由的儿子。相传他一出世便把太阳抓在手中,为使太阳免遭不测,神王因陀罗降下雷霆,击中他的下颚,因此他又被人称为‘其颚被击者’。”

第八十章

孙悟空下意识『摸』了『摸』下颚,笑道:“他的待遇可比老孙的好多了!”转念一想,又问:“师父借阅的典籍中可有佛典?”

“并无佛典。”

“师父的意思是——佛陀尚未转生,佛法尚未东传,我们不在当下,而在从前?”

和尚垂下眼帘,算作回答。

孙悟空不可置信的掏掏耳朵。

十余年餐风『露』宿,跋山涉水,他们居然走回去了!到底是哪路神仙吃饱了撑的,做法戏弄他们!

服侍和尚睡下后,孙悟空来到前厅,将窗户掀开一条细缝。

月朗星疏,凉风习习,层台累榭映入冰轮,凝成道道剪影。

树影婆娑中,锋锐的长矛闪着寒光。为防止公主选中的驸马连夜翻墙逃走,天竺国王可谓煞费苦心。

盯着天上的银盘,孙悟空脑中忽然闪现一个身影。

婚礼定在三日之后,若不趁机闹上一闹,怎么对得起多年不见的小友?孙悟空轻笑一声,掩上窗户,随手掐灭了油灯。

天还未亮,迦尔纳便早早来到马厩,给马匹喂食、梳洗。

听管事的说,妙贤公主选中的驸马名叫玄奘,是一个和尚,来自遥远而神秘的东方。

这位东方客人举止文雅,才思敏捷,就连最智慧的婆罗门也不是他的对手。

从东方到婆罗那城,要翻越吉婆娑大雪山,那里终年冰封,人迹罕至,更有八条凶狠的雪龙日夜守护,是大天湿婆持戒苦修的地方。

能够毫发无损翻越吉婆娑山,一定是得到了大天的赐福。大天总是眷顾意志坚定的苦行者和地位卑微的首陀罗。

“礼赞湿婆!礼赞大天!”迦尔纳把黄姜花瓣洒在林伽上,双手合十,朝吉婆娑方向虔诚祷祝。

如果可以的话,他也想得到大天的赐福,前往神秘的东方,见一见『吟』游诗人口中手挽神弓,『射』下九个太阳的羿。

“迦尔纳,这是你第一次担任皇家御夫,好好检查马车、马具,千万别出什么差错。”

父亲升车的声音忽然想起,将少年的思绪拉回现实。

二十年前,升车凭借娴熟的车技,将国王从敌人的围困中解救出来,为嘉奖他的勇猛与忠诚,国王提拔他为皇家御者,为王师训练马匹、驾驭战车。

此后的二十年里,他随国王征战四方,开疆扩土,立下无数战功,然而他的地位始终没有提高,他仍然是个车夫。

如今他老了,胡子花白,目光黯淡,再也经不起车马的颠簸,他恳请国王让迦尔纳接替自己的位置,担任御者一职,国王答应了。

这是迦尔纳第一次参加战车竞赛,看着跃跃欲试的儿子,老人忽然感到一阵担忧。

“知道了,父亲!”

少年手握车梁,足底发力,整个人如飞起一般,稳稳当当落驾车位上。他拽紧缰绳,回头向父亲挥手道别。

他身姿挺拔,笑容灿烂,微卷的头发迎风扬起,被阳光晕出淡淡的金『色』。

他便如同一枚骄傲的小太阳,在父亲的注视下奔向远方。

今天,诸位王子、大臣将会在郊外举行一场骑『射』比赛,一是向参加喜宴的客人展示大国威仪,二是震慑那个胆敢抗旨拒婚的东方僧人。

比起这些,迦尔纳更在意比赛本身,对他而言,羽箭离弦的呼啸声胜过世间任何一种音乐。

赛场外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战车从看台前疾驰而过,匆匆一瞥下,迦尔纳看到了站在黄罗伞盖下的和尚。与刹帝利的粗犷相比,这位东方客人就像一朵柔弱的莲花,沉静淡然,谦恭有礼。

一瞬间的失神,肩上已然挨了一鞭,疼痛如火燎般传遍半身。二王子的呵斥随之响起:“该死的车夫!你发什么呆!你想让我输吗?”

“维特利、帕王,叱!”少年咬了咬牙,催促战马加速疾行。

很快,他们的马车便超过其他竞争者,来到队伍最前方。

二王子瞥了一眼身后的对手,哈哈大笑。他正要去取长弓,却不想车身一震,仰面跌坐下去。

不等爬起,战车又是一震,轮毂发出刺耳的怪响,车身也开始向右/倾斜。迦尔纳立时便明白过来,他们被撞了!

一辆马车追了上来,与他们并驾而行,驾车者『露』出狡黠的笑容。他的主人则挽弓搭箭,瞄准了前方的旌旗。

剧烈颠簸中,二王子死死抱着壁板,再也腾不出手拉弓『射』箭了。

比赛已然进入争夺阶段,唯有抢在对手之前『射』中目标,才是对作弊者最无情的嘲讽。

少年毫不犹豫翻上马车,束紧缰绳,捡起挂在车头的弓箭。

阳光汇聚在他身上,勾勒出一副黄金战甲。

“迦尔纳!”

就在少年拽满弓弦那一刻,升车大叫一声,闭上双眼。

也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年,又仿佛一瞬,耳边忽然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升车慢慢睁开眼睛,只见那辆两匹白马驾驭的战车在赛道上划过一个完美的弧形,稳稳停了下来。

迦尔纳手举旌旗跳下马车,喜悦之情一览无遗。

待看清夺冠者是一个衣着低贱的少年后,欢呼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死一般的沉寂。

持刀侍卫一拥而上,夺下少年手中的旌旗,厉声喝道:“小子,你是什么人?刹帝利还是首陀罗?”

“他是御夫升车的儿子,低贱的苏多!身为苏多居然使用弓箭,如此大逆不道,是对刹帝利武士嘲讽!”输掉比赛的大王子拔出佩剑,指向迦尔纳,“树根就该呆在地底,一旦『露』出地面,就会枯死,逾越自己的本分,必须受到惩罚!”

迦尔纳猛然抬头,怒视着大王子。这个少年垂下眼帘时显得温顺无害,一旦怒视一个人,眼底蕴含的野『性』与锋芒便如利剑出鞘,杀气腾腾。

大王子不由自主退了一步,持剑的手竟有些发抖。

“住手!”

国王喝住长子,命侍卫将少年带到自己面前,自下而上细细打量。

少年衣衫简陋,上身赤/『裸』,左肩挎着一根象征圣洁的白线。他低着头,略有些腼腆,浓密的黑发别在耳后,『露』出一对造型独特,灿若骄阳的耳环。

如此精美的饰品,不应该出现在一个苏多的身上。国王忽然对少年起了好奇。

“你叫什么名字?刚才的战甲和这副耳环是怎么回事?”国王沉声问道。

“我叫迦尔纳,是御者升车的儿子。”少年双手合十,恭恭敬敬道:“父亲曾经告诉我,盔甲和耳环是神的恩典,自我一出生就戴着了。”

国王点了点头:“迦尔纳,你今天的表现十分出『色』,令人惊叹。但是——”话锋一转,问和尚道:“驸马,对逾越本分的人该如何处置?”

听到国王的赞美,迦尔纳如孩子般开心地笑了,待听到国王询问和尚如何处置自己时,那笑容又瞬间僵住。

少年忐忑不安看着和尚,既希望他能说些什么,又害怕他开口说话。

尽管少年对神秘的东方充满向往,但东方人会怎么处置低贱者,他不敢想,也不愿想。

和尚知道,这是国王对他的试探。他的回答不但关系着少年的命运,还关系着自身的安危。在顺利倒换关文之前,他不能惹怒国王。他略一沉『吟』,答道:“依贫僧之见,少年今日的表现,该有一罚、一赏。”

国王挑了挑眉,示意和尚继续说下去。

“少年私自修习箭术,逾越了本分,该有一罚。但他技艺精湛、临危不『乱』,这才免了二王子坠车之苦,故而该有一赏。”

国王对和尚的回答十分满意,他命侍从取来一袋金币,对少年说道:“迦尔纳,你的箭术令我惊叹,也令我惋惜,这不是苏多该做的事情。我会嘉奖你的勇敢,但也要平息刹帝利武士的怒火。这是一百枚金币,用来安置你的家人,而你,我的孩子,离开婆罗那城,这里容不下你。”

迦尔纳抿紧嘴唇,眼中蓄满泪水。他用颤抖的手抓起袋子,俯身行了个礼,迈着沉重的步子离开了。

回到家里,迦尔纳看到了满脸怒气的父亲和低声哭泣的母亲。

“迦尔纳,我不止一次劝你忘掉箭术,丢掉弓箭,你倒好,你在竞技场炫耀,引来武士们的不满,也引来这桩祸事!”升车大声喝斥儿子,眼中透着悲哀。

“父亲,为什么苏多不能修习箭术,不能成为受人尊敬的大师,为什么车夫的儿子只能是个车夫?这不公平!”迦尔纳握紧双拳,脸颊因愤怒而涨得通红。

“癞□□再怎么鼓腮,也不可能大过公牛!这里容不下苏多武士,你也不可能获得尊敬!迦尔纳,如果你要修习箭术,就必须离开这里,到更开明的东方去!”

“东方……”想起和尚所说的话,迦尔纳『露』出一丝苦笑,“那位东方客人,他们都一样,认为我做了不该做的事情,认为我应该受到惩罚!”

“他是在保护你,孩子。他在提醒国王,你虽然有错,却救了王子的命。换作从前,你早就被『乱』箭处死了!”

迦尔纳默然。他逐渐冷静下来,开始思考自己今后的路。

是公牛还是癞□□,不试一试又怎么知道?

打定主意后,迦尔纳收拾好行李,挥泪拜别了养育他十五年的父母。

他来到武士聚集地,恳请他们收自己为徒,却被无情的拒绝了。武士们起哄道:“车夫之子,你不该来到这里,回去玩你的马鞭吧,它比弓箭更适合你!”

他找到林间的猎人,希望能够学到更多『射』箭技巧,但猎人告诉他:“你的箭术已经远远超过了我们,我们教不了你。”

连番受挫令迦尔纳十分沮丧,他坐在一棵香樟树下,望着天空发呆。

就在这时,他的肚子不争气的叫了起来。出门前,他只喝了一碗母亲熬的牛『奶』粥。

他解开包袱,取出一张薄饼,想了一想,撕下半块咬在嘴里,又把另一半塞回去。

忽然,他『摸』到一个锦袋,打开一看,里面装满了金币。他大吃一惊,他明明记得自己已经把这袋金币放进了父亲的房间。

回想起父亲提着包裹送他出门的情景,迦尔纳的鼻子有些泛酸。

他抬手抹了把脸,正要享用午餐,一只『毛』团从天而降,在他头顶用力一蹬,滚进对面的灌木丛里。

今晚有肉吃了!迦尔纳心中一阵狂喜,挽起弓箭,蹑手蹑脚跟了过去。

小兔子背对着他,专心致志刨着多罗树的树根。

迦尔纳拽满弓弦,一箭『射』出,正中兔子的后腿。

“哎呀!”小兔子发出一声惊叫。

迦尔纳愣了一瞬,矮身钻进灌木丛中,却见一个姑娘坐在地上,恶狠狠瞪着自己,而姑娘脚边,赫然『插』着一支羽箭。

“你……我……”少年顿时手足无措。

眼前的姑娘白衣如云,神『色』傲慢,像极了『性』情古怪、法力高深的婆罗门仙人。据说仙人喜欢变成动物在树林玩耍,自己误伤仙人,一定会受到仙人的诅咒。

果然,姑娘眉梢一挑,眼中泛出红光: “你、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