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称谓而已，何须在意。”锦月并不喜欢揭人伤疤。

莲九摇了摇头，自顾自道：“九瓣重莲，又谓之枯世。只因其绽放之时，方圆百里，生机尽衰，花木凋零。”

锦月捏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

莲九向桃枝要了杯桃花酿，尽数喝了。

“我出生之时，便是一番万物凋零的景象。他们的生机，尽数被我夺去了。”

锦月客观地说：“可这并非你能控制的。”

九瓣重莲是极为珍惜的灵植，绽放之时需要大量灵气，会吸收周围花木的灵气为己身养料。

古语有云，九瓣重莲一出，则万花尽落。

“虽非我所愿，花木却确实是因我而死。”莲九轻轻垂下眼，给自己定了罪，“说到底，都是我的错。”

“所以你这些年来一直在种植花木，是为赎罪？”

“是。但九瓣重莲生长之地，地脉破碎，灵气稀薄，极难种植花木。我花费了很长的时间，才将这片土地的地脉续接，聚了灵气，种了这片落英林。”

莲九面上全是失落。

“虽如此，与我从前所造破坏相比，也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锦月由衷地说：“我初来落英林时，便被这林中之景所震撼。丝毫看不出，这里从前是寸草不生之地。”

桃枝也附和道：“对呀，落英林很美。只要时日一长，花烬姐姐一定会感受到莲九哥哥的心意，放下旧怨的。”

锦月想起那个冷艳美人来，道：“花烬，便是由万千花木凋零时所生怨气化成的怨灵么？”

每一朵九瓣重莲盛开之日，皆会伴随着一场凋零，在这枯荣中，会产生一个强大无比的怨灵。

皆说落花无情，可若是未到落时，被强行夺走生机，零落成泥，也会怨气横生。

莲九点了点头。

“花烬同我一样，自诞生起便伴随着杀戮与痛苦，她存在的意义，便是杀了我，为那些枉死的花木报仇。”

锦月不免唏嘘。

“她也是个可怜人。”

九瓣重莲为花中王者，万花皆要臣服其下。花烬虽为怨灵，却也是由万花怨气幻化而来，杀不了莲九。

一时间，三人都沉默了。

不一会，便听得屋外有人轻扣门环。

“小锦月，我来找你了。”

锦月眉梢一挑，走至门边，刚要伸手开门，便听得外面碎碎念道：“这谁设的破结界，竟然打不开！”

手微微一顿，锦月眼里染上无奈笑意，开了门，把晏华庭拉进屋。

莲九抬眼朝门边看去，与那风尘仆仆的人视线相撞。

两人具是一怔。

刹那间，往事排山倒海般，倏忽而至。

……

莲九一直都知道，有一只狐妖，日日夜夜寸步不离地守着他。

那一日，他从沉睡中醒来，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第一次看清了万物的色彩，自然也看清了那只狐妖。

他记得清楚，那时是日暮。

天边云霞连成一片，是极为明艳的色彩。

那狐妖穿了一袭红衣，衣摆层层叠叠地落到水里，宛若一朵开在水中的芙蕖。

湖水清澈见底，清晰地映出狐妖的倒影，是一个很美的男人，生了惊世的眉眼，尤其是那一双潋滟紫眸，如同将漫天星星揉碎了尽数装入眼中。

莲九晃了晃自己的花苞，对狐妖道：“你为何，一直在此处守着我？”

狐妖勾起唇角，直言不讳道：“九瓣重莲是难得的天地灵物，我要将你带回去，铸一把绝世好剑。”

“铸剑？”莲九懵懵懂懂地问：“我会死么？”

“当然会。”狐妖将被风吹起的发丝撩到耳后，“但你没有拒绝的权利。就算不是我，也会有别人来带走你，你还是会死。”

“这样，那好吧。”

横竖都是死，莲九心态很好地接受了自己的处境。

距离他绽放的时日还很长，狐妖说，要等他完全绽放，他才会将他摘下来带走。

接下来的日子，莲九每日都过得很清闲。

看花看鸟看鱼，看湖岸边饮水的小动物，偶尔，也与狐妖说说话。

狐妖没骗他，有许多人都想将他据为己有。

随着花期临近，来的人越来越多，都被狐妖打了回去。

莲九注意到，狐妖的武器，是一把赤红色的长剑。

狐妖每日都会将这把剑拿出来，仔细擦拭，神色温柔，如同春日里的风。

一日，莲九忍不住问：“这把剑，是你铸的么？”

狐妖擦剑的手一顿，摇了摇头，眼里全是自豪神色。

“这把剑是我家小惊鸿铸的。”他将剑柄露出来，指着上面刻的字，笑道：“看见这上面的字了么？它叫惊庭，是小惊鸿赠予我的剑。”

天光洒落，照在狐妖的面上，是极为柔和的笑意。

那是莲九第一次听到惊鸿的名字。

这之后的每一日，他都会从那个狐妖口中，听到一声声满含柔情的“惊鸿”两个字。

而现在，他看着那柄赤色长剑，傻傻地问：“你用我铸的剑，也和它一样厉害么？”

狐妖笑了起来。

他弯眼笑着，身体也跟着抖动，震得湖面水波微荡。

“你怎么这么蠢？”他说：“你可是九瓣重莲，铸成的剑，自然是这天下间第一好剑。”

天下间第一好剑么？

莲九想了想，觉得自己死得不亏。

莲九盛开的那一日，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春日。

在耀眼的阳光下，他极其缓慢又极其小心地，绽开了第一片花瓣。

也就是在那一瞬间，变故突生。

湖里普通的莲花，迅速枯萎，片片凋零，嫩绿的荷叶也变作枯黄色泽，犹如干草。

前一秒还跃出水面的红鲤鱼，下一瞬，翻着肚皮，漂在了水面上。

他心中惶恐，想要停止盛开，却发觉自己控制不了。

一瓣，两瓣，三瓣……

直至九瓣莲瓣完全绽开，放眼望去，已看不到一个活物。

他的盛放之日，却是万物的死期。

狐妖蹲下身，轻轻将它折下，放入一个锦盒。

黑暗霎时袭来。

待他再次得见光明时，看到的，却是一抹蹁跹红影，如落花般，坠入铸剑炉。

耳边是狐妖撕心裂肺的喊声。

“惊鸿！”

幽蓝色的火焰，只在瞬间，便将那抹红影吞没殆尽。

莲九躺在盒子里，抬眼看狐妖。

他呆呆地站着，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那双落了星辰的眼，映着明亮火光，恍若大火燃尽后，余下的一捧灰烬。

只剩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