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菲尔比先生的身份…

唔，好吧。

或许应该说以迭戈·阿里亚斯的身份，有些话其实并不适合由他来讲。

虽然迭戈的确是土生土长的卡斯蒂利亚人，但不论是明面上曾在《卫报》上发表文章的战地记者身份，又或者暗地里与多方联系的多面间谍，加码在迭戈身上的要素实在多得过分，以至于几乎掩盖了他作为一名普通公民的天然立场。

经过数番人性的考验，小记者很清楚有些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谏言如果出自于他，难免要引起同胞的猜忌与怀疑。

因此在与卢卡斯sj的合作中，他始终把自己放在相对较低的位置上，除了配合工团联盟的工作，极少自作主张发表意见。

但如今形势逼迫，眼看绸缪许久的计划随时可能落空，小记者终于在以数次言语试探之后，将心中的计划向卢sj和盘托出。

“卢卡斯sj，如果您心中所想真的与方才的分析相同，那么我想咱们大可以换个思路解决防空力量不足的难题。”

小记者板正了身体，双拳握紧抵在膝盖上，仿佛在和某种看不见的力量斗争。

“我知道作为工团子弟组建的武装力量，北方军成立的初衷就是为了保护各民族自治区的存续，但鉴于目前双方的力量对比过于悬殊，我想是否可以主动放弃一些不利于防守的地区？

例如北线突出的巴斯克及拉里奥哈…

如果我们通过情报操作让赫米斯奥格捕捉到从此两地撤出主力部队的消息，我想帝国间谍机关将很有可能劝动秃鹰兵团，把既定的攻击目标从哈米尔卡改回西北部前线。”

“...”

迭戈的话说得很慢，一字一句都清清楚楚地送进卢sj的耳廓。

但一向才思敏捷的后者却没有立刻回答。

他看向迭戈的目光一瞬凌厉！很快，又重新归于死寂…

迭戈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但这并没有让他退却。

“我的意思是，既然寸步不让、针锋相对的防御策略注定失败，那么主动放弃部分领土总比被敌人击溃后被动撤退要强——半年前国民军发起攻击时我曾身处前线，‘加泰罗尼亚民族解放阵线’的惨败至今仍然历历在目，我想您也不愿意看到类似的失败再次发生在北方军身上吧？”

“菲尔比先生，你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吗？”

“当然，我已经准备好接受斥责了。但在那之前，请容我把话讲完。”

话说到这儿，小记者反而放松了几分。

他终于松开了紧握的双拳，整个人向后靠在椅背上，说不出是颓丧还是解脱。

“说句诛心之论，既然您已经认定卡斯蒂利亚无法凭自己的力量驱逐赫默阿帝国与其扶植的国民军武装，难道还会觉得北方军有机会扼守目前的势力范围与敌人长期相持？

武器装备的代差已经彻底改变了旧时代的战争规范。

西西里半吊子的装甲集群，地联具备压倒性优势的魔能空降部队，凡赛人在梅利利亚首次投入实战的雷鸟自行火炮…平心而论，您认为以北方军目前的实力，有可能应对装备类似武器的帝国部队吗？”

“坚持抵抗与赢得胜利是两回事，你说的这些我相信大部分还保持着独立思考能力的指挥官都心知肚明，但即使如此，我们也不能将胜利的果实拱手相让。”

迭戈前倾身体。

卢sj的回答让小记者有些急眼。

“但这又有什么好处呢？难道就为了些许国际声誉，就要为了一场必败的战役牺牲成千上万人的生命？”

“不，你想差了菲尔比先生。”

卢卡斯摇了摇头。

这一次，轮到他逐字逐句的阐明观点。

“我和人民阵线的那些政客不同。

我不在乎所谓的国际影响力。

可正因为我们的实力弱小，缺少回旋的余地，因此每一块阵地都至关重要。又何况，恐惧与懦弱向来是传染性最强的病毒…”

卢sj微微垂低脑袋，语气中更添了几分无奈。

“如果我们现在退却，坐看同袍的故乡被敌人蹂躏，那谁又能保证同样的事情不会发生在纳瓦拉、阿拉贡甚至加泰罗尼亚？

如果妥协投降成为战线上的日常，又怎么能指望这些刚刚成军缺少专业训练的动员兵于尸山血海中保持长期作战的勇气呢？”

“好吧…我承认您的顾虑也有道理，但如果不趁这个短暂的窗口进行战略欺骗，继续维持目前的部署将很难促使玛格立特当局放弃从地中海东出的选择。”

小记者抬起右肘撑在桌上，以手指末端揉搓着自己的额头。

“您难道真想碰一碰运气？”

“不，我只是反对从西北前线撤出主力部队而已…”

“？…！”

卢sj的回答看似废话，让小记者本能的产生了巨大的疑惑。

但聪明如他，很快明白了卢卡斯的意思。

于是，比此前更沉重的负罪感立刻压上了他的肩膀…

是啊，卢卡斯不是赌徒，因此维持现状的做法从不在他的选项之中。但为了更宏观、也更微妙的士气人心，他又不能命令前线部队不战而退，放弃本该守护的故乡。

第340章 成功的代价

所以作为北方军的精神领袖，卢sj只能做出最残酷的选择。

——残酷的战争中没有人可以幸免于直击灵魂的拷问。

几年前，彼时的盖文上校一手安排了亚当的命运，让他在地狱的烈火中经受磨炼，于一次次不合理的艰苦作战中成为王国的英雄；

数个月前，亚当也在特克斯科防御战前“重蹈覆辙”，半是无意、半是有心的将小记者迭戈推进了火坑，甚至以身为饵，促成月牙湾地区的反登陆防线；

而现在，面对选择的人变成了迭戈与卢卡斯…

在不论走哪条路都有可能彻底葬送国家命运的情况下，他们正要以“大局”为名，把数千名勇敢的战士推向绝地。

每每想到这些人也有兄弟姐妹、父母子女，每每想到他们拿起武器时对上级无条件的信任，小记者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发黑…

然而迷茫与混乱中，一双坚实的大手却结结实实的按住了他的肩膀。

以此为信标，迭戈挣扎着醒过神来，正对上卢卡斯决绝的目光。

…

当夜，哈米尔卡境内预先织成的虚假情报网终于正式投入使用。

经过近一周的铺垫，赫米斯奥格已经认定在北方军的心脏地区，正有十多名被收买的本地线人为帝国兢兢业业地传递着情报。

而作为这张大网的重要链接点，菲尔比先生也终于有所行动。

22时11分，安达卢西亚的使馆收到第一封电报。

电文由“琴酒”发出，表示哈米尔卡接收了一批来源不明的地面防空炮及延时空爆炸药。

装备的数量及规模与此前相比极为庞大，目测超过团级建制的武装标准。

…在近来各种旁敲侧击，不断升级的情报中，这条直接标明武器装备运输路线的情报格外扎眼。

影子少校库伦塔尔不能立即确认这条情报的真实性，因此立刻回电北部前线的特派专员，请他与菲尔比先生取得联络，确认相关消息的真伪。

次日，特派专员传回讯息，菲尔比先生已经亲自投入调查。

至午后14时21分，第二份署名“FH”（佛朗西斯·菲尔比）的电文再次传来。

比起“琴酒”那种主观感情充沛、技巧不足的报告，亲自出马的菲尔比尽显高段位间谍风范。

他在电文中明确提到，确有一批QF3.7英寸（94毫米口径）防空炮及配套弹药昨晚运抵哈米尔卡。

虽然具体装备的数量还在调查之中，但考虑到这种武器多半来源于萨森讷王国的海上支援，菲尔比先生高度怀疑这是北方军把原本用于装备前线主力部队的物料优先提供给哈米尔卡方向使用。

于是，在经过连续两轮诱导后，赫米斯奥格驻半岛的情报机关终于对这条线索产生了更深层次的兴趣。

一方面，大批量的防空阵地将会成为空降兵远程作战的巨大负担；另一方面，如此大规模的军械调动势必影响到北方军全局的力量调配。

对于专司情报工作的赫米斯奥格而言，以上两点无论哪一条都值得他们投入精力。

见事如此，库伦塔尔少校果断指示，要求菲尔比及哈米尔卡所有情报人员留意相关信息，务必弄清楚这批防空炮的来源与具体部署。

只是他不知道…

这层层递进看似是由总部机关一手安排的间谍活动，其实只是某人下钩前精心打窝，依次埋设的伏笔。期间双方的所有联络，以及所谓的刺探，多半只是小记者一人出演的独角戏！

直到20日上午10时，最后一封来自“雪莉”的电报送到。其中明确表示在负责运输防空炮的部队中发现了大量本该在巴斯克服役的士兵，库伦塔尔少校终于如获至宝！并进一步向国民军前线作战部队确认相关消息。

而就在前一天，北方军司令部“正好”安排西北前线的部队更换防区，于是巴斯克至拉里奥哈一线真的在次日出现了短暂的混乱…

而这也彻底坐实了赫米斯奥格的猜测，并最终导致他们不顾惯例，在秃鹰军团行动开始前的最后时刻，向弗里德里希·施穆勒少将递送了紧急通告！

信文中，影子少校言之凿凿并拿出了大量照片及通讯证据，只为说服施穆勒敌人正不惜抽调前线骨干部队及相关武器装备，全力加固哈米尔卡的防卫。如若此时选择长距离进攻，势必落入敌人的圈套，付出不必要的损失。

与其如此，倒不如利用北方军仓促调兵露出的空门，配合前线地面作战力量，乘势收复国民军在冬季攻势中丢失的重要港口设施。

…远在哈米尔卡的小记者与卢sj当然不清楚赫默阿军队内部的这些复杂博弈。

他们已经做到了能做的一切，剩下的也只能交给天命。

20日夜至21日凌晨的这段时光因此变得尤其漫长，在各种复杂心绪的纠缠中，他们终于在黎明到来前收到了来自西北前线的消息。

——赫默阿空降兵于巴斯克现身，目前正全速南下，摧毁沿线的地面据点及重武器装备！

…至此，迭戈及卢卡斯联合设下的圈套终于成功了一半。

但作为当事人，他们却完全没有关起门来开怀大笑的心思。

卢sj被紧急召回总司令部，商讨作战计划，安排反击计划；小记者则继续忙着与赫米斯奥格联络，扫清事件的手尾。

他们都知道，真正的磨难这才刚刚开始。

…

至23日凌晨，这场宣告着秃鹰军团强势回归的突袭作战终于告一段落。

北方刚刚解放没多久的巴斯克及拉里奥哈地区几乎全土沦丧…

工团联盟领导的北方军武装在冬季攻势后遭遇了自重编以来最严重的损失。

据统计，约有4600多名英勇的安那其战士在此次空地配合突袭的行动中丧生，另有2000人以上的部队溃散至阿拉贡境内。

除此之外，后续支援到场的地联空降兵同样遭受了损失。

面对数量占据优势的敌人，科尔森上尉所部阵亡7人，上尉本人负伤，而先前始终只闻其名、不见其实的帝国“维特”火箭炮也在此战中正式登场。

——据参战魔法师报告，秃鹰军团在行动中投入了一种特殊的地面作战单位。

与先前想象中那种固定炮位的防空设施不同，赫默阿人使用的是比雷鸟自行火炮更灵便，使用场合也更多样的人形单兵作战武器！

操作者将自己置于厚重的装甲之中，以类似魔法师“防弹术式”的防御手段规避了绝大部分地面轻火力的攻击。

同时，机甲双臂上装备的自动火器与肩上的“维特”火箭炮，却能同时针对空地目标同时造成巨大威胁！

若非科尔森部装备了魔力指示器，让他们在敌人有所行动前洞察了这些地面人形机甲的异常，恐怕初次遭遇面临的损失还将更加惨重！

…当然，除去这些噩耗，暗地里一连串的安排也终于引动了玛格立特当局的心思。

在确认赫默阿人的进攻方向之后，他们总归还是把那500吨黄金拉上了北去的列车，于23日下午正式驶向北部的特克斯科港口。

预先安排好的情报人员第一时间将这个消息送往哈米尔卡…

这一刻，不论迭戈还是卢卡斯，无不激动的双眼通红——那是为所有牺牲者流出的血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