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尸神不知道曲如意说的“上次”是什么意思。

但它清楚，眼前的这个女人，知道的太多了。

屋外冷清的月色照下，屋内下尸神手掌扬起。

曲如意先一步抽出了匕首，意识到自己之前被误导的曲如意已经打算先了结自己，等下次和李双全一起再来这仙府。

可曲如意的匕首和下尸神的手都还没来得及落下，屋外，便传来了一道咳嗽声。

“咳咳……咳，呼，先停手吧。”

这声音传来的瞬间，下尸神的动作就立刻停了下来。

随后下尸神整个人便向后倒去，坐在了椅子上。

原本眼中的黑红色散去，神色也变得呆滞。

曲如意皱起眉来。

她握着匕首，转头警惕地看向了房门口。

就见门外，走来一个拄着拐杖的人。

那人一身布衣，佝偻着腰。

他一步步走进屋来，脚步缓慢而僵硬。

随后，他站到了曲如意的面前。

“姑娘，你说的‘上次’，是什么意思？”

“你之前，跟它见过吗？”

看到曲如意用一种惊异的目光望着他，那人又咳嗽了两声，

接着歉然苦笑道：“抱歉，咳咳，我失了礼数，应当先自我介绍的。”

“我姓陈，名道陵。”

说着，眼前的陈道陵，将脸扬了起来。

他那张脸，以及他裸露在外的手掌，脖颈等等皮肤上，都密布着密密麻麻地骇人伤痕。

他半边脸被严重烧伤，半边脸则被刀伤覆盖，一颗眼球甚至还被挖掉，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空洞洞地眼眶。

他的口中似乎也没了牙齿——甚至没了半边嘴唇。

如果只看第一眼，或许他比那些被污秽侵蚀之人，长得更为可怖。

“这副模样，吓到姑娘了？”

陈道陵拄着拐，在屋内寻了把椅子，艰难地坐下。

明明他也就只是个三十来岁的壮年人，现在展现出的身体状况，却仿佛比七老八十，垂暮之年的老者更虚弱更差劲。

“我被陆州城的百姓挖去了眼睛，削去了膝盖骨——其实本来我只剩半截身子了，眼睛也一颗都不剩了，我体内的秽神比较好心，稍微帮我恢复了一下。”

陈道陵缓缓说道：“让我恢复成了这么一副半死不活的躯体，清醒着去反复体验陆州城百姓们对我造成的伤害。”

“咳咳咳……抱歉，又自说自话起来了，来者是客，姑娘先坐。你且出去。”

那句“你且出去”，是对刚刚呆滞坐下的下尸神说的。

下尸神无比听话的站了起来，就像是被陈道陵控制的木偶一般，走出了房间。

曲如意望着离去的下尸神，心中满是解不开的疑惑。

陈道陵本尊还活着，还清醒着，这件事暂且不提。

为何，下尸神会听陈道陵本尊的话？

某种意义上，三尸神都应该是和陈道陵本尊对立的才对吧？

毕竟，本尊是要“斩”三尸的。

曲如意收敛回目光，开口问道：“它听你的？”

“它不听我的，”

陈道陵说道：“它听秽神的。”

“它按秽神说的做，秽神按我说的做。”

“姑娘，既然你能找到这里，既然你能来找我，那说明你应该已经调查出很多东西了。”

“这从我体内分化出的三具尸神……咳咳咳咳，呼，它们的体内都有秽神，你应该也是知道的。”

曲如意点了点头。

“那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秽神没有侵蚀掉它们，反倒被它们控制着力量？”

“三具情绪性格偏激的尸神，拿什么抵御秽神的侵蚀？只凭它们身上那些法器，或者它们的意志？咳咳咳……这想想也不可能。”

陈道陵边咳嗽，边笑着说道。

而他话说到这里，曲如意的心中就冒出了一个想法。

她看了眼门外，又低声问道：“是秽神，不想侵蚀它们？”

既然它们抵御不了秽神的侵蚀，却又没被秽神侵蚀，那就只有这一种解释了。

秽神不是不能侵蚀，而是不想侵蚀。

陈道陵颔首。

“只有它们保持着自己的意志，它们才是三尸，一旦它们被秽神完全占据了，它们也就不再是三尸神了。”

“我体内的秽神逼我分化三尸，为的是让我斩三尸成仙，它再来占据我的身体。”

“所以为了确保我斩三尸能成功，秽神不会彻底侵蚀这三尊尸神，只会留在它们的体内，甚至去帮助它们，贯彻它们要执行的‘意志’，不论是善、恶、还是在执念。”

曲如意了然。

但她仍旧以一种奇怪的目光望着陈道陵。

最后，她问道：

“那你呢？”

“我？咳咳咳……我也一样。”

“咳咳咳咳……咳咳……”

陈道陵这次咳嗽了好久，才停下来。

他大口大口的喘息了好久。

“我也一样，我也一样。”

“三尸要我本人来斩，我才可成仙。”

“它若侵蚀了我，三尸也斩不成。”

“所以它把我恢复成了现在这幅样子，行动困难，弱不禁风，时刻要感受身上那些旧伤疤带来的痛苦。”

“它在折磨我，想要摧毁我，让我向它妥协。”

曲如意眯起眼睛，她现在非常摸不透眼前这个陈道陵到底是什么想法。

他是不是仍然还是当初那位立志拯救大楚的善良人？

亦或是，他已经向秽神妥协了？

若说他妥协了，他不可能还拖着这副残破的身体，还在被秽神折磨。

若说他没妥协，他又为何会说出“它按秽神说的做，秽神按我说的做”这样的话？

他与他体内的秽神，现在到底是怎样一种关系？

想了想后，曲如意用另一种问法，问出了自己的问题。

“我今天，还能活着离开这里吗？”

陈道陵笑了。

“不能。”

他说道，“但我不会杀你，只是我体内的秽神对你很感兴趣。”

“它说你是天生污秽之体，如果我成不了仙，它会选择你来当宿体。”

“所以，它要你留在这里。”

陈道陵说话之间，曲如意就见他的眼中，也闪过了一抹黑红色。

曲如意立刻警觉，握着匕首就想刺向自己的喉咙。

可此时却仿佛有无数双无形的大手，抓住了她的四肢百骸。

她握住匕首的手无法再寸进分毫，手指更是被那股无形的力量一根根的掰开，直到匕首当啷落地。

“在这里住下吧，给陈道陵当个伴。”

陈道陵缓缓开口，不过此时他的声音，已经变得嘶哑而空洞。

这是秽神的声音。

“别太害怕，在他成仙成功，或者飞升失败之前，我都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你在这里，只需要老老实实地活下去，懂了吗？”

秽神说着，就控制着陈道陵的身体，弯腰捡起了地上的匕首。

但，就在下一秒。

拿着匕首的陈道陵忽然用力往前一探身子，匕首就这样刺向了曲如意的心口。

鲜血从口中溢出，眼前的视线也变得模糊。

恍惚间，曲如意听到秽神愠怒地吼声，

和陈道陵的，一句低语：

“我只能，帮你这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