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州城外没有秽神。

曲如意给下尸神的信中，也没有提到秽神。

她说城外有秽神，只是让那位门房快些为她给下尸神送去书信罢了。

至于那信里写了什么……

“你是何人，如何知道，我并非仙长的？”

城外冷清的夜色中，下尸神缓缓问道。

曲如意在给它的信中，就只写了一句话。

【我知你非仙长，我知谁是仙长】

下尸神执着于清除污秽，这是毋庸置疑的。

但如果在下尸神面前提起污秽，下尸神很可能会直接疯狂——曲如意和李双全之前也见识过好几次了。

所以为了能让下尸神提起兴趣，又不至于让它发狂，曲如意想了个折中的法子。

从【仙长】开始入手。

早在夏水村初见下尸神时，下尸神就说过“我找你们很久了”这样的话。

而它一直在找的，自然就是以它的名义，冒充【仙长】的人。

那人假冒【仙长】，以它的名义散播污秽，而它却无能为力，无法扭转百姓们称呼它为【仙长】这件事，这让它非常痛苦，也让它非常痛恨那个冒名顶替之人。

因此，它一直在试图寻找到那个冒充的【仙长】。

曲如意在信中提起仙长，虽然不能像提及秽神一样直接戳中下尸神的要害，但也足够吸引到下尸神的注意力了。

“我来自汾城。”

曲如意说道：“我和我的同伴，除过汾城、龙牙关、禹城和千佛山的秽神。”

曲如意这次没有隐瞒自己的经历，而是如实和盘托出。

她要让下尸神相信，自己和它是站在同一阵线的，都是污秽的敌人。

下尸神很认真的打量了曲如意。

最后摇头道：“你很弱，你做不到。”

“但我的同伴很强，他来自秦国，那里有专门为祛除秽神设立的降神司，他是那里的执掌者之一。”

曲如意说道。

“那你的同伴呢？”

下尸神的执念确实还是清除秽神，一听说有专门为清除秽神设立的部门，它立刻就提起了兴趣。

“他在陆州城内，”曲如意道，“他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

“什么？”

“拖住，另一个你。”

下尸神眯起眼睛。

“另一个我？”

“你们是怎么知道，它的存在的？”

听下尸神这么说，曲如意心中算是暗送了一口气。

下尸神这句话，基本上就代表了他们之前的猜测并没有错。

中尸神很可能是依靠能力，假装自己是下尸神的另一人格之类的，才能完全博取到下尸神的信任。

“它是虚无的，是我内心产生的梦魇……”

下尸神说道，“你的同伴怎么会拦得住不存在的心魔？”

“是的，人类是无法拦住不存在的心魔的。”

曲如意说道，“但换句话说，能被拦住的，就不可能是所谓的心魔梦魇，而是真实存在于世之物！”

她的语气现在很坚决，透露着不容置疑。

的确，现在下尸神带给她的压迫感很强大。

但她仍旧要在下尸神的面前，伪装地无比坚定。

因为曲如意明白，只有她足够坚定，才能让下尸神产生动摇和怀疑。

只有让下尸神怀疑，才能破除中尸神对它使用的能力。

下尸神沉默了片刻。

曲如意则缓缓问道：“你为何会觉得，它是你的心魔？”

“它与我相貌完全相同。”

“它知晓我知晓的一切。”

“它随时会出现在我的身边，为我指引一切。”

“而且……像我这样的人，本就该有心魔存在。”

它这句“本该”，让曲如意微微挑眉：“什么叫‘本就该’？你是什么样的人？”

下尸神望着曲如意：“你能来陆州城，就该知道些我的故事。”

“除秽神，灭污秽，净妖邪，你觉得我是个好人吗？”

曲如意耸耸肩：“自然。”

“不，”

下尸神却摇摇头：“恰恰相反，我是个罪人。”

“我从未祛除过任何一只秽神……”

“因为我没有那个能力，我陈道陵，从来都只是一个懦弱的废物。”

“那些所谓被我除掉的秽神，只是单纯的……被我体内的秽神，吞噬了。”

下尸神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摘下了腰间的法器。

霎时间，狂暴的污秽之力几乎要压迫得曲如意跪倒在地。

她强撑着才站稳身子，不过很快，下尸神就又将法器佩戴回了自己身上，污秽之力这才散去。

曲如意大口地喘息着，额头见汗。

其实她已经不是第一次感受下尸神的污秽之力了。

在夏水村，在山寨，她见过好几次下尸神出手。

不得不承认，下尸神表现出的实力，相对于上尸神中尸神，简直是碾压级的存在。

甚至曲如意感觉，下尸神化身秽神后展现出的力量，比禹城占据了三头白蛇的秽神还要强悍。

这，就是吞噬过其他秽神的力量吗……？

难怪李双全说，秽神们都惦记着相互吞噬。

如果人类之间相互吞噬，也能获得这般恐怖的能力，那只怕人类这个种族，早就要灭绝大半了。

“我的记忆很短，我只记得，我是个求道不成，没拜过正经山门的野道士。”

“秽神降临时，我只会画最简陋的符咒，做最无用的法器。”

“我看到秽神涂炭生灵，我试着拿我的符咒和法器对付它们，但我根本做不到。”

“后来有一天，有个秽神寄宿到了我的身上。”

“我恨它，我恨一切污秽，我想通过了结自己来除掉它，但有它在我身上，我根本死不掉。”

“我试过无数种方法抗衡它，甚至，我成功了。”

“但那一天，我看到某座城里，秽神散播着污秽，让城里的百姓们疯狂的自相残杀。”

下尸神说，它在抵抗住体内秽神的侵蚀后，来到了大楚的某座城中。

因为它身无分文，不敢住店，只敢睡在街角小巷。

有位热络的客店老板发现了它，请它住进了客栈，给它免费的酒菜。

“可我……付不起钱。”

下尸神当时这样说道。

客店老板只是笑笑：“这世道乱的很嘞，活着就不易了，那么在乎钱作甚。”

“尝尝，老哥我拿手的腰花，保管好吃。”

“看你这一身道袍，是道士吧？从哪儿来的，跟老哥说说……”

那天的腰花很好吃，老板给的酒也很好喝。

只是酒喝到一半，那座城，便乱了。

污秽之力席卷，让城里的百姓们陷入了疯狂。

被污秽侵蚀的百姓们开始自相残杀，街道上，血流成河。

客店老板用仅存的理智，让下尸神快跑。

可下尸神还没来得及跑，客店外，疯狂的百姓就闯了进来。

客店老板试图拦住他们，但很快他的胳膊就被扯断，身子就被撕碎。

前一刻还在对饮的豪爽大汉，就只剩了半边残躯。

下尸神的瞳孔紧缩。

它拼了命地掏出了自己身上积攒的所有符箓和法器，嘶吼着扔向那些疯掉的百姓。

可没有却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它只能看着客店老板被撕碎，撕碎，撕碎。

绝望，崩溃，疯狂，席卷着它的内心。

也就是在此时，它听到它体内寄宿的秽神说道：

“放我出来吧，”

“我替你，吃掉它们！”

“吃掉你憎恶的污秽，吃掉你憎恶的一切！”

那天过后，大楚少了一只秽神。

多了一位，“对抗”污秽的道士。

后来，这位道士，来到了陆州城。

“那你到陆州城后，发生了什么？”曲如意问道。

下尸神却皱起了眉来。

“发生了什么？”

它忽然捂住了头：“……发生了什么？”

“为何，我忘了……”

……

而此时，

陆州城内，鬼市之中。

化身秽神的李双全坐在中尸神的面前。

中尸神也坐在地上。

此时的它被打得不成样子，难以动弹，却仍邪笑着望着李双全。

“说我冒充仙长，说我荼毒众生？”

“说我散播污秽，说我无恶不作？”

“对，我就是荼毒众生，就是无恶不作！”

“因为我要将世人给我的恶，尽数奉还！”

“我知道我是谁，我是三尸，我是陈道陵的恶念。”

“可你知道，陈道陵为什么会有恶念吗？”

“你知道曾经陈道陵为何会留在陆州城，曾经又为何会有百姓早晚去陈道陵的住处祭拜吗？”

中尸神擦擦嘴角的血迹：“活人，需要祭拜吗？”

“我能猜到，你是想来我这里找陈道陵的。”

“但可惜，你找不到了。”

“因为他早就死了，”

“死在了陆州城，”

“死在了城南，”

“有趣的是，他并没有死在穷凶极恶的秽神手中，”

“那么你猜，他是怎么死的？”

中尸神伸出手，扯开了自己月白道袍的衣领。

而它的身体上，

是密密麻麻，不计其数的旧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