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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中簪

作者:骰京子 | 分类:现言 | 字数:45.3万

第160章 雪·烟花·与君书

书名:盘中簪 作者:骰京子 字数:3170 更新时间:2025-02-10 02:08:24

最后一簇烟火在空中炸开,流光像夜空中燃尽的火柴徐徐熄灭,归于寂静。

热闹之后的夜格外寂静无声,静静地,上海纷纷扬扬地下起了雪。雪柳絮似的抚过夜幕中烟火留下的烙痕,落在江面、枝头、肩头。

黄浦江边,陆泽城打着伞从远处走来,隔着雪幕,他看见了张怀瑾。

张怀瑾凭着江边的石栏出神地望着江面,左手指尖夹着一根细长的香烟,烟头细微的火星在细雪中格外孤寂。

雪下的并不大,夜却分外的静,一切车声、人声、风声全都消饵。

陆泽城远远地唤了声“阿释”,声音被雪模糊了,张怀瑾顿了一两秒才缓缓抬头,抬眸望向陆泽城。

陆泽城走上前去,把伞分了一半给他。

雪中一叶伞,成了一个小小的世界,陆泽城鼻尖萦绕起一股玫瑰燃烧的香气,他方才注意到,张怀瑾抽的是一支叫“红娘”的女士烟。

注意到陆泽城的视线在自己指尖的烟上,张怀瑾从怀里掏出烟盒,抽了一支让陆泽城含着,又掏出火匣擦着,给陆泽城点烟。

淡淡的玫瑰燃烧香气在周围弥漫,陆泽城满足地松了松肩膀,叹道:“嘶,真冷啊……”

他撞了撞张怀瑾的肩膀,笑道:“今天玩够了吧?怎么会突然想要放烟花了?这不像你。”

几刻钟前,正在报社校对文章的陆泽城忽然久违地接到了张怀瑾的电话,说要他帮一个忙,陆泽城正经起来,问要帮什么,张怀瑾的回答却令他大跌眼镜——放烟花。

“烟花我买了二十多箱,一个人点不完,如果你有空,就来。”

陆泽城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耳鸣了,当即前去。

放烟花的场地最终定在空旷的阿保码头,二人两手各一只火匣将烟花点燃,千万缕金线徐徐升上天空,在浩瀚的夜空中绚烂璀璨地绽放,一朵朵燃烧的金色绣球将深渊般的黄浦江照亮。交错的桅杆与帆,漂浮的黑色灯塔,停泊岸边排排的渔船,货船、客船、轮船……在明灭的金光下清晰可见。

盛大的烟火下,张怀瑾坐在高高的集装箱上,笑得像个孩子。

一根烟燃尽了,张怀瑾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又点上一支,把烟盒伸向陆泽城。

雪渐渐下大了,陆泽城也没再问,从烟盒中又抽出一支,伞下有火匣吐出的光亮一明一灭。

陆泽城打着哈哈另起了个话头:“是了,马上就要过年了,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不如和小尼姑一起来陆公馆过吧?人多总归热闹些。”

说着,他懊恼地挠了挠鬓角:“不过我们是北方人,按照旧俗,除夕夜是要一起包饺子的,不知道你们南方的习俗是什么?你多和我说些,我好另作准备……”

陆泽城还想再说什么,视线一沉,发现张怀瑾在淡淡地看着自己。

张怀瑾的眸光很淡,淡得几乎能称之为木讷,像无尽的潮水,像空中蜿蜒缭绕的一线佛香。

陆泽城知道,他眼底有什么在压抑着,极力地压抑着,比暗涌还要深沉,比深渊还要绝望。

这样的眼神,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阿释你不能什么都不说!你总是什么都不说!”陆泽城拂去张怀瑾肩上积的一层薄雪,“到底怎么了?发生什么了?现在也是,烟花也是,到底怎么了?和江梨有关?”

张怀瑾的手指几不可见地抽搐了一下。

紧接着,陆泽城耳边响起一声沉重的几乎能称之为悲叹的呼气。一吸,一呼,一吸,一呼……张怀瑾的呼吸剧烈地颤抖着,每一次呼气都要比上一次更深,指尖的烟几乎拿不住。

陆泽城一骇,连忙扶住张怀瑾,张怀瑾扯出一个苍白的笑。

“泽城,不是的。”

“什么?”

“是礼物,泽城,是礼物。”张怀瑾脸上似悲似喜,痛苦万分,“就当我送她的,最后一个礼物……”

呼呼地刮起了风,手中的伞愈来愈重,雪打在脸颊上,生疼生疼。

陆泽城正要问,身后却响起了脚步声,他回头望去,却望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齐思铭。

他没有穿警服,只披着一件长风衣,身上的雪已经积了很厚的一层。

齐思铭钻入伞下,瞥了一眼陆泽城,便直接越过他,视线对上张怀瑾。

张怀瑾道:“你来了……”

“你知道我会来?”齐思铭有些疑惑。

张怀瑾缓缓闭上眼:“你终于来了……”

陆泽城看了看张怀瑾,又看了看齐思铭,内心有个声音告诉他,他该走了。

临走时陆泽城把伞递给了张怀瑾,离开后不放心地一步三回首,雪越下越大,身后的那把伞逐渐地隐匿在风雪中。

这么大的雪,那把伞应当很重了。陆泽城想。

陆泽城离开后,齐思铭叹出一口气,向张怀瑾道:“这几天你经常来我家楼下吧,待到天将明才走,我有时真的会担心夜里出警会不会一出门就看到你这张半死不活的脸。”

可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张怀瑾这样想。

他颤抖着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看向齐思铭:“她走了。”

不是疑问,是确定。

“你知道?”齐思铭惊讶。

“你刚才已经问过了。”张怀瑾夹着烟轻轻笑了,“她不可能在你那里一辈子地住下去,你保不了她一世,如今局势,她的生路便唯有离开上海……离开上海,也是她所期望的事。”

“没想着去拦着她?”

“她本就是要走的,”张怀瑾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吐纳似的道,“我已经拦她太久了……”

齐思铭不知道该说什么,拍了拍他的肩膀。

“她去了哪里?”

“黔阳。”

黔阳、黔阳……张怀瑾在心中默念。

“身上的伤怎么样了?”

“好了大半,但左肩伤得很严重,估计很长一段时间都使不上力。”

张怀瑾沉默了一会儿,盯着齐思铭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作罢。

“……她身上有没有钱?她有没有让你……算了。”

齐思铭笑了:“有没有让我给你带什么话,是么?我说有。”

张怀瑾眼眸一颤,齐思铭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郑重地带给他。

“她要跟你说的话,都在里面了。”

怀瑾:

当你收到这封信时,我已乘船离开上海。我一切安好,身上的伤已无大碍,不必挂念。

书予此信,一为具道所以,恐卿之误解,以为我狠心弃你而去。如今我身份败露,上海已无可安身之所,故乘船夜逃,无可奈何矣,非不知卿之所爱,弃卿而逃也。

今日这般境地我早已料到,故无作惧。五年前南京之战我身已死,如今的半个魂魄,只因背负着千万孤魂的期望和嘱托而苟活至今。今者为求大义,斩断万千青丝,毅然奔赴前线以报国家民族,冀君实或见恕,不要以我为念。

二为跪以请恕,与卿所诺所誓,今生无以对现。

肩上的伤口又裂了,夜里寒气刺骨,辗转难眠之际,眼前总是浮现出你我年少时的身影。

犹记雨夜永乐楼初遇,你我还是总角小儿,相互怄气的模样我至今记得。张家堂会戏、纳兰古宅历险、巷尾话雨、赌骰子嬉戏……桩桩件件,在记忆里总是新雨洗过的清亮,回忆起来嘴角总是带笑的。

梦到此处我不禁心悸,认识你多久了?十年啦!真吓人!那时的小冤家怎会想到,今日你我竟成了相濡以沐的夫妻呢?

但我实在不算是一位称职的妻子。年初与卿结为连理以来,勤俭持家、相夫教子之事无一做好,操心的倒每每是你。我本薄命之人,与你相守时是害你,相离时亦是害你,离别时望你悲伤之余,更要加倍恨我,恨我的薄情寡义,恨我的有始无终。

我最亲爱的人,原谅我对你如此无情。然,起视四境,家徒四壁,今日之中国,遍地腥云,满街狼犬,称心快意,几家能彀?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我孑然一身而来,注定孑然一身地走。你曾说留下我脚印的地方,也会留下你的。

我只愿你不要来寻我。

我一无所有,因此得以走得两袖清风,可你不是。前线需要物资救命,异国的姊妹也需要你来养活,你的道没有错。

观澜问我离开上海想去往何处?我一时无言。还记得吗?你曾说战后想寻个避世之地,近来我总是做美梦,梦见与你归隐江南浙北水乡,临水筑一座小院,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做一对夕阳下缓缓归的老翁老衲。

只可惜念想已成妄想,竟连“见字如面”,也成了今生无缘再见。

卿之所予,我今生无以为报。

于是我扛起枪,拿起炮,还你一个太平盛世,还你一个枪口下的中国。

壬午年12月27日字

雪,纷纷扬扬地下着,烟落到了雪地里,有风吹来,褶皱的信纸被风卷进黄浦江里。

——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