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晚梨，江未已得以把戴了五天的面具卸下来。

清凉的水扑在脸上，江未已一阵神清气爽，她轻轻“啊”了一声，贪恋地拨弄着铝盆里的水。

蒋云山捧来一碟爆炒牛河，江未已终于见荤，不待蒋云山把牛河放在桌上她就搅着筷子开动了。

“慢点儿慢点儿，没人跟你抢，瞧瞧你，吃得跟个小花猫似的。”

蒋云山倚在一边抱着双臂，乐呵呵地看着她。

“你可是不知道，那张怀瑾太难伺候了！”江未已腮帮子里全是河粉，说起话来含含糊糊的。

蒋云山枣眉一扬：“是么？他没把你怎么着吧？”

“怎么着倒是没有，就……”江未已眼前浮现出张怀瑾多情薄情的眼神，支支吾吾没说下去。

江未已另挑话头：“晚梨最近没什么要紧事吧？”

蒋云山摇摇头，眉却还皱着：“河南那边旱灾闹得很凶啊，地里结不出粮食，又闹了场蝗灾，雪上加霜。百姓有的往北去了，有的往西去。饿死的，旱死的，死在路上的，零零算算有百万人。当局没什么动作，外头都再说委员长压根不知道这件事，也不信。”

蒋云山给江未已拿来报纸，一看报纸上的照片和有关报道，江未已浑身都震悚起来。

报纸顶头四个加粗大字：“河南旱灾”！标题下方贴了张照片，照片的背景是一片飞蝗渡天，野无青草的悲惨景象，光秃秃的土地上横七竖八地倒着逃难饿死的灾民，你说怎就知道他们是逃荒饿死的？尸体上的眼窝黑洞洞凹陷下去，一层皮堪堪蒙在骨架子上，那嶙峋的骨头里密密麻麻地刻着“饿”字。

几只肥硕的野狼野狗低头啃食着人的尸体，有一只抬头看着镜头，嘴里还在不住地咀嚼着。

狗吃人！

江未已噌的一下站起来，眼睛瞪得滚圆，她久久瞪着那张图片，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想到张公馆那可口的饭菜，又看到自己身前那碗油亮亮的牛河，胸腔中翻涌起一股恶心，她不由己地干呕起来。

蒋云山连忙轻拍她的后背，江未已气息逐渐舒缓。

“好点了？”

江未已还是愣愣的。

蒋云山叹了口气说：“大半个河南都是战场，战争，旱灾，蝗灾，民不聊生。全国各地都在捐钱捐物，晚梨也尽可能地多捐，我打算筹备几场义演。”

“应该的。”江未已沙哑地说，“到时候我亲自带。”

蒋云山想到了什么：“这几天我也没闲着，你看看这是什么？”

蒋云山从口袋里摸出一个黑漆漆的东西，得意地扬了扬眉。

江未已定睛一看，顿时眼睛都瞪直了。

一把勃朗宁小手枪！

“你从哪儿弄到的？”

江未已一把抢过手枪，左右手一上一下握住，装模作样地对准蒋云山：“不许动！”

蒋云山哈哈大笑：“你保险都没拉。”

江未已后知后觉地点点头，蒋云山露出白擦擦的牙：“不仅手枪，步枪，狙击枪我都弄到了，我练了几天还手生，但都弄清楚了用法，以后我教你。”

“哪儿来的快说！”

蒋云山只好松口：“之前偷的那几件珠宝我放黑市上倒卖了，换的钱大部分支援前线去了，剩下的小部分买了这些。”

江未已立马明白了，眯着眼笑道：“好你个铁头，这是给参军做准备呢。”

江未已之前和蒋云山约定好，等梨花白的身份不用了就一起参军打鬼子去。梨花白并不是江未已的最终目标，前线固然需要钱，但更需要人，江未已蒋云山二人都有身手，心自然飘前线去了。

江未已知道他参军心切，宽慰道：“这边有了阿爹的消息，大概还需要十天的样子，你也趁这段时间安顿好晚梨，时间一到，咱就走！”

“好，这几天我准备义演，明儿是张公馆有宴会是吧？我送你。”

江未已眯着眼笑得跟个狐狸，手枪在指尖一转插进自己腰包：“这把手枪就给姑奶奶我了。”

翌日，江未已换上酒红色长裙礼服上了车，蒋云山却并没有把车开往张公馆，而是开到摩尔酒店。

原来张怀瑾的生日宴并没有开在公馆里，江未已想到晓云一众失望的眼神就直想发笑。

到了摩尔酒店，开车门的却是陆泽城。

陆泽城一身藏蓝色西装，额前的发梳到后面，还抹了头油，江未已觉得这身打扮与他常日的风格有些不相称，看着别扭，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小尼姑！好久不见！”

“还好还好。”江未已扯了扯嘴角。

陆泽城经常往张公馆跑，江未已跟他打的照面可不少，何来“好久不见”一说？

陆泽城让江未已勾着他的臂弯，二人一同进了酒店，陆泽城碧蓝色的眼睛亮亮的：“小尼姑还欠我一支舞呢，这回可没有舞伴吧？”

江未已笑着说：“先到先得，这回一定和你跳。”

陆泽城这才把心放进肚子里。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迎宾把二人领到宴会厅，二人自然地坐到了一起。

陆泽城忽然问她：“小尼姑这次带了多少？”

“啊？带什么？”江未已不懂。

陆泽城却惊讶了：“阿释决定把募捐会和生日宴开在一起，明明白白写在邀请函上了的，小尼姑不知道？”

江未已支支吾吾：“哦，我没注意，我叫人回去取……等等，什么募捐会？”

“河南旱灾听说了没？募捐就是为此。”

江未已有些惊讶地“啊”了一声。

租界名流多，张氏企业和商老板合作，有了商老板的依仗，张怀瑾人脉自然广。恐怕江未已再盗十次也不急这回募捐会的多。

她想到那日张怀瑾教导他的“贵己”一说，想来就体现在这里。

陆泽城忽然说：“不用差人回去拿了，你瞧，送过来了。”

江未已一抬眼，一身英伦风打扮的商岁安小步跑了过来，眼神往他身后投去，商老板踏着白面镶珍珠小高跟万众瞩目地走了过来。

“阿姐！”

商岁安坐在江未已的另一边颇亲热地喊了起来。

“最近怎么样？事情顺不顺利？有没有要我帮忙的地方？”

他机关枪地问道，江未已一时间不知道回答哪个。

商老板一落座，四周的名媛新贵立马拥簇上来，刹时间江未已这桌人满为患。

商老板今日穿得素雅，一身白色针织旗袍，领口压着条珍珠项链，而下也坠着两颗珍珠，十分光彩照人。

商老板看向江未已，话中有话：“我送你的那盒玫瑰粉用完了没？”

“没呢。”

“那要加紧用了，我估算着时间，差不多该过期了。”

江未已明白，商老板的意思是时间不多了。

“好，我会加紧的。”

话音刚落，今日的主角终于登场了。

一双锃亮的皮鞋踏进宴会厅，视线往上，黑色西装裤包裹着笔挺有力的双腿，张怀瑾一身黑色光面西装，袖口的蓝宝石袖口闪着别样夺目的光。

他身上打了一束光似的，名媛新贵们眼中都是藏不住的欣赏，有太太抓着自家女儿的手激动地说着什么，角落的记者们也举着相机咔嚓咔嚓拍了起来。

江未已的视线也在张怀瑾身上，她感叹了一声这人扮起花孔雀来真的像模像样，目光落到他袖口的蓝宝石袖口，嘴角下意识勾了起来。

宝石亮晶晶的哎……

她对亮晶晶的宝石情有独钟，从前盗取的大部分是珠宝也是她个人喜好。她正盘算着怎么把蓝宝石袖扣拿到手，身旁却传来一阵唉声叹气。

“我也学着阿释这么打扮，为什么却反响平平？”陆泽城苦着脸说。

江未已哈哈笑道：“其实你以往的风格就很帅啦！”

陆泽城心情这才好了起来。

有人欢喜有人忧，张怀瑾这边情况却不怎么好。

张怀瑾一眼便望到了江未已，视线扫到她左边的陆泽城，又目移到右边的商岁安。

“她怎么坐那里去了……”

无奈，张怀瑾只好坐到主桌上。

张怀瑾说了几句场面话便开席了，一道道美味佳肴辗转上桌，面对一道道精致的菜品，江未已却翻涌起一阵罪恶感。

陆泽城见她没有动筷子，低声劝道：“我知道小尼姑心肠好，见了那些照片定是觉得罪恶，我和阿释本想着这次募捐会一切从简，但不敢这怠慢些名流们，今晚的流水都来自他们呢。小尼姑就只管吃，肚里有食，心不慌嘞。”

江未已这才动了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