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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中簪

作者:骰京子 | 分类:现言 | 字数:45.3万

第32章 啊呀,由他

书名:盘中簪 作者:骰京子 字数:3199 更新时间:2025-02-10 02:08:24

张客卿这样的风流人物为了一个戏子在梨园里大打出手这件新奇事,势必会引起满城热议。柳半卿本人倒不怕什么花边新闻,就怕这件事会影响张客卿乃至张家的名声。她为此惴惴不安了几日,起先还有一丝侥幸,直到某日在永乐楼里听书时偶然听旁桌人念叨了一嘴儿,她便意识到,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那日没柳半卿的戏,她难得忙里偷闲,听说永乐楼出了新的书,怪好听,说书师傅还是专程从京都请来的,她心里痒痒,便同江东篱打了假,来永乐楼里过过瘾。

她正听到兴头上,聊得火热的旁桌忽然传出了“萍方楼”、“柳半卿”等字眼,她心里咯噔一下,连忙收了心,不动声色地侧耳过去。

“哎哎哎,你们听说了没?昨日在萍方楼里发生了一件稀奇事儿。”

“萍方楼?昨日演的《盘中簪》吧,啥稀奇事儿啊?”

“嘿呦喂我真服了您了,这都不知道,你耳朵长两边儿干啥用的?罢了罢了,且听我细细讲来……”

旁桌人一身短装打扮,印有号码的白色粗布马甲当擦手布挂在长条凳上,看着像是拉车的。正在喋喋不休的瓜皮帽将事情添油加醋了一番,惹得其余人惊叹连连。

惊叹完了,一光膀子的问道:“稀奇是稀奇,但这张什么卿是哪号人物啊?咋没听过?”

“哎哟我去,你还真低头不管抬头事啊?咋啥都不知道?”瓜皮帽一只脚搭上长条凳的一端,煞有介事地低声道:“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呢。张客卿张客卿,人家姓张,北江南张的张。张家听过吧?这总听过吧?”

瓜皮帽拍了拍新买的衣服,又指了指永乐楼戏台上的羊毛地毯:“你看看这衣裳,那地毯,那帽子那鞋,还有你给你老婆买的那盒贵的要死的胭脂,哪哪不是标着张家的名字?”

这时,一直没说话的老秃接过话头:“张家的名头摆在那,否则那姓张的也没底气去揍陈四的人。张客卿到底也算个风流人物,他从前的事儿估计你们都没听过。”

“是是是,知道你从前混得好。快说快说,让大家伙儿乐呵乐呵。”

柳半卿听到这,好奇心直往上窜。她昨晚同张客卿聊了这么久,大多时间都在聊她柳半卿自己的事儿,好像真没听张客卿说起他的从前。

老秃抽了管烟,继续道:“张家人在生意上十分精明,当年就是靠一个小小的胭脂厂,硬生生发展成今天这番模样。按道理,张家人都是要从文从商的,而这小子却不然。他参军,打仗,在军队里当了个不大不小的官。要这么踏实走下去,也能弄个军阀当当,但偏偏这小子不老实,做的事儿也太他娘的大胆了,要不是张家存心保他,别说是捧戏子,就是活着从军营里走出来都是烧高香了!”

光膀子的深深吸了口气:“他……他这是闹了啥事儿啊?”

老秃沉了声,一桌人齐齐凑过头去。再然后,再然后老秃说了什么,柳半卿就不知道了。

柳半卿的心里好似有个小耙子在抓,心里揣测着后叶,从当逃兵到泡军官老婆想了一遍,桩桩件件,都像是张客卿干得出来的事儿。

她正想得出神,突然听见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循声望去,扁头正站在门外向她招手,柳半卿顿时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心中大喊祖宗啊你喊这么大声作甚么!

果然,旁桌传来了一阵嘘声,柳半卿不敢再逗留,捂着脸脚下生风,飞出永乐楼。

“啥事儿啊!”柳半卿气节地往扁头胸口上锤了一拳。

扁头被锤得不知所以然:“刚才你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个先生来隆春班里找你,我猜你铁定是永乐楼听书去了,便来这儿找,你瞧瞧,果然!”

“瞧你得意的,行了,那先生呢?”柳半卿猜到了个大概。

扁头朝几步远的洋车努了努嘴:“那儿候着呢。”

柳半卿抬眼望去,见张客卿正依着门笑着看她。她连忙小跑过去,问道:“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张客卿没答,反问道:“打扰你听书了?罪过罪过。”

“知道还来!”柳半卿往他身上捶了一拳,拳头落在身上软绵绵的,“什么事儿啊?”

张客卿给她开了车门,右手垫着车檐:“你不是说欠我个人情么?上来,到你报恩的时候了。”

柳半卿不明所以地钻进车里:“报恩?要我帮你做什么事儿?”

张客卿坐进驾驶座,发动汽车:“我要去跟苏老板谈生意。苏老板是个戏迷,我又不懂戏,跟他谈生意费劲。”

他沉了沉声音:“主要是听不懂他说什么,我话都不知道怎么接,想让你给我做做翻译。”

柳半卿哈哈大笑:“我可是戏里的行家,别的事我不敢打包票能做好,但这件,保证您满意!我们这是去找苏老板?”

“不急,先去一趟商记。”

“商记?”柳半卿想了想,说道,“不知你口中的商记,跟我口中的商记一不一样。”

张客卿开着车,没回头:“就是商公子那一家,你可能没去过。哦,忘了给你介绍商公子了,就是……”

柳半卿玩着头发,打断他:“认识,我可熟悉,商公子常来萍方楼听戏。来梁城时我跟阿哥去商记挑彩礼,商公子还送了我支簪子。事后阿哥偷偷回去过一趟,给人家送钱去了,还以为我不知道。”

“彩礼?”张客卿惊讶地回头,“你哥要娶老婆?”

“你才娶老婆!”柳半卿瞪了他一眼,“是扁头。扁头是隆春班跑龙套的,隆春班的人娶媳妇,彩礼自然要体体面面。”

柳半卿想到刚才永乐楼的事,小心地问道:“昨天的事有影响到你么?”

张客卿歪了歪头,“是听别人说什么了?你甭管他们,要是你听着不舒服,我让报纸写份文章……”

“不是,我没听着不舒服。”柳半卿连连摆手,“就怕影响到你。”

张客卿轻笑出声:“看不出,你还挺为我着想。”

柳半卿抠着手指,不再出声。张客卿在后视镜里看她这幅欲言又止的模样,愈发想笑:“怎么?还有什么想问的?”

“你从前……当过兵啊?”

“你都听到什么了?”张客卿脸色冷下来,别过头专心开车。

“听说你当过兵。”

“是真的。”

“然后被赶出来了?”

“这也是真的。”

“差点就……”柳半卿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啊,是真的。”

张客卿的脸色愈发低沉,柳半卿意识到她是触及到他的逆鳞了。

柳半卿紧张地抠着手指,刻意问了个不着边的问题:“你是……勾搭长官的老婆了?”

张客卿震惊地睁大了眼,眨了眨,反应过来之后哈哈大笑:“噗哈哈哈哈,什么?我勾搭人家老婆?我是这样的人?”

柳半卿松了口气:“不然呢?我看你就是这样的人。”

张客卿止了笑,柳半卿也没有再问。

“你不想知道为什么?”过了一会儿,发现她一直没讲话的张客卿问道。

“你不想讲,我就不想知道。”

“如果我想讲了呢?”

柳半卿有些意料之外:“那……我就不和别人说。”

“你知道赤匪么?”

“赤匪?”柳半卿压低了声音,“就是那个不可以说的政党?”

张客卿点点头:“有次我接到一个任务,把一个有特殊身份的赤匪运往监狱接受审讯。那个赤匪只有二十来岁,也是梁城人,我问他这么年轻为什么要加入一个这样的组织,他对我说,他只是选择了正确的道路,做了这辈子最值得做的事。”

“他跟我聊了很多,聊‘赤匪’的真正含义,他的思想,他的信仰,当今中国真正应该做的事情。”

柳半卿认真地听着,她能想象一个夜阑星静的夜晚,两个年级相仿的、身处敌对阵营的年轻人,谈起信仰时眼中有光的模样。

“然后呢?”

“然后……”张客卿垂了眼眸,“他求我做了一件事。”

“放了他?”

“杀了他。”

柳半卿的心脏好似被重拳抨击了一般,她动了动嘴唇,一时间竟发不出声来。

“军队的人会用什么手段审问犯人我最清楚不过,我至今没见过有人能活着出来的。”张客卿声音沙哑,像是在伤疤上撕开古老的痂,“他知道我不能把他放了,也不会把他送进监狱。于是他求我,杀了他。”

张客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第一次发现扣动扳机是有多么艰难。”

柳半卿犹如被一块大石压住了胸口,喘不过气来。眼睛发酸,她一揉,竟揉出了泪。

她只当是车里空气太闷了,便摇下车窗,趴在窗沿上,手垫着下巴,心不知怎的就飘到《思凡》去了,无意识地唱到:

“则见那活人受罪,

哪曾见死鬼带枷?

啊呀,由他,

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窗外起了风,一路梨花被凌冽的风吹得花枝乱颤,洁白的花瓣飒飒飘落,像是打碎了明净的玻璃,一地错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