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中簪
作者:骰京子 | 分类:现言 | 字数:45.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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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小辫子之死
二十余年前,京都隆春班。
在隆春班的日子过得很快,时光飞转,眨眼间年节将至。
这天天色将晓,屋外飘扬起雪花,冷得厉害。
小铃铛在噩梦中惊醒,满身淋漓大汗,被褥被汗液打湿,湿哒哒黏在身上。她翻来覆去再睡不着,合上眼便是一张张丑恶的嘴脸。
她当时同戏班里的女娃娃们挤一个炕睡,大家卷着一条被子,不到练功的点绝不起身,雷打不动。
身边突然一阵“沙沙”声响起,是有人小心翼翼翻开被子,轻手轻脚从小铃铛身边绕过。
小铃铛反手一模,原本躺着小辫子的位子早已空了人。
小辫子是个唱旦的,偶尔在厨房打打下手,她们初始是为了一碗面汤。
记得那时在排大戏,任务重,有时一忙起来连饭都顾不上吃。训练结束后,小铃铛饿鬼似的冲进厨房,眼睛饿得发青,抢过桌子上被人吃得只剩下面汤的碗就是一个猛灌。
也许是那日小铃铛给小辫子留下的印象实在太深刻,每餐厨房分饭时小辫子都会悄悄留着一碗,待人都走光了才敢偷偷喊小铃铛过来,跟做贼似的。
一来二去的逐渐熟络起来,成了最要好的姐妹。
“你去哪?”
小辫子愣是被吓了个寒颤,定了定神,发觉是平常最亲的小铃铛,登时长长舒了一口气。
“走。”
“为什么?”她不懂。
“想去看看门外头。”
“门外头?”
“嗯,门外头比这戏园子好玩多了。”
“哦。”
“你走不走?我叫裂枣捎你一个。”小辫子背好包袱。
“我不走,爹爹在这,阿哥也在这。”小铃铛忽然想起那日江晚舟带她学艺时见到的裂枣,终于明白裂枣的慌张神色是因何而得。
“好。”小辫子不强求,包裹往肩上一背,匆匆下了床,缩脖端背地走到门前,一脚正准备踏出门外。
小铃铛忽然急了,低声叫住小辫子:“你什么时候回来?!”
小铃铛声音细细的,针一般刺痛了小辫子。小辫子心里一紧,连忙“嘘”了一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你小声点……”
小铃铛郑重地点了点头,哑着声道:“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我不回来了…… ”
料峭寒风从门外刮进来,吹得小铃铛脖子一缩,没听清楚
“啊?”
小辫子踏出门外,身子逆光闪着,白亮亮的光晃瞎小铃铛的眼。
小辫子没有回头看小铃铛,几个字被风卷进屋子,狠抽在小铃铛脸上。
“我,不,回,来,了。”
小孩子心思单纯,听了这么一句“不回来了”,没由来的酸了鼻头。
而后又是一片嘈杂,脚步声隆隆,锅碗瓢盆“咣咣当当”响了老半天,有什么人叫骂着跑了出去。
小铃铛迷糊着听见乔老的声音。乔老扯着嗓子喊着“有人跑啦!”“赶紧关门呐”“快去追”……早晨的寂静被躁动声残忍撕破,吵得东边婴儿哭,西边狗儿叫,连门前的老树都不满地抖着枝条。
轰隆一声雷响,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小铃铛打了个哈欠,翻翻身,又睡了过去。
那场雨下了许久,直到中午才悠悠转晴。太阳被乌云挡着,只漏出一个光圈。
隆春班比往常安静不少,戏班里年长的都被外派出去寻小辫子,留在班中的只剩一些小鬼头。
小铃铛坐在院里戏台的边上,双脚高高离地,脚脖子上的铁铃铛“叮叮当当”地晃着。
她望着天发了会儿愣,突然转头问戏台上正练着台步的江晚舟。
“阿哥,‘不回来了’是什么意思?”
江晚舟脚下一顿,掐着兰花指的手悬停在半空。他闻言忽然一甩袖子,掐着戏腔问道:“小娘子所谓何事?”
小铃铛端着下巴:“就是想知道……”
江晚舟笑了笑,戏干脆不练了,走到戏台边上,手一撑,挨着小铃铛坐了下来:“就是……再也见不到了,去了很远的地方。”
“仍是不解。”
“就是再也看不到了,再也听不到她的呼吸声,再也吃不到她做的饭菜,再也不能跟她说笑,再也不能陪在她的身边。”
“哦,懂了。”她低下头,突然哑着嗓子问他:
“那娘亲是不是再也不回来了?小辫子是不是再也不回来了?阿哥也会不回来吗?爹爹也会不回来吗?”她瘪着嘴巴,双眼泛起氤氲,小手抓住江晚舟的素色长衫,忽然的,就急了。
“不会,阿哥不会不回来,爹爹也不会。”
江晚舟轻轻搂住小铃铛。
“门外头,门外头,门外头有什么好的……”她缩得像只猫儿,在江晚舟怀里一颤一颤。
不会的,不会不回来的,至少我江晚舟不会……
江晚舟喉咙发紧,终是将这句话咽了下去。
但小铃铛没想到的是,小辫子倒没有像江晚舟说的那样不回来,反而回来得比谁都早。
小辫子是在浪里码头被乔老逮回来的,据说被抓到的时候,她正傻愣愣地蹲坐在码头边上。叫她的名字她不应,抓她回隆春班也不反抗,任由别人架着她走,整个人都软绵绵的,跟个会呼吸的木偶人似的。
乔老一把将小辫子扔在平常练功的板凳上,扒下裤子用小驴尾巴狠狠地抽。
“戏本子在哪儿?!”乔老喘着粗气,质问小辫子。
小辫子承受着鞭打,含泪咬着拳头,宁是把拳头要出了血。她将头一扭,对乔老的质问置之不理。
“你说不说?说不说?!”
乔老将鞭子高高扬起,劲力劈下,鞭子抽在小辫子身上发出“啪”的清脆声响,鞭过之处,衣裳的颜色立马暗沉下去,血渗透出来,沿着板凳湿淋淋往下滴,愣是滴成了血泊。
小铃铛愣愣地在一边看着,不知乔老说的戏本子是什么,扯了扯身旁站着的肖叔,低低地问:“肖叔,乔老说的是什么戏本子?”
肖叔没有应答,小铃铛明白自己问错了话,于是改口:“乔老爷爷为什么要打小辫子?”
“因为她不听话。”
“您叫乔老别打了,小辫子很听话的,偷吃馒头的是小铃铛,小辫子没有吃的。”
“与你无关,与偷不偷吃无关,是她偷偷跑了出去,犯了隆春班的规矩。”
“跑出去就得挨打?”
“她是隆春班的东西,就是死,也得死在隆春班。”
小铃铛松了手,默默离肖叔站开了些。
她听得醍醐灌顶,终是不懂这句话,人怎么会是样物件呢?
乔老怕是打累了,鞭子往地上一扔,骂了句娘甩袖走人。小辫子就剩那么一口气,紧紧抠着板凳的手一松,在冷风中破布条似的一晃一晃。
小铃铛好容易把小辫子拖回房内,将身子轻轻翻过去,小心翼翼上着膏药。
“你不是不回来了么?不是不要我小铃铛了么?!”
小铃铛其实是生气的,但看见小辫子身上那一道道触目惊心的鞭痕心里便一阵发酸,手不自觉抖如糖筛。
“他把戏本子拿走了,没有在码头等我,我怕是真的傻,还不信命地等了他一个晚上……”小辫子呢喃着,脸上纵横的不知是冷汗还是泪。
“什么戏本子?”小铃铛下意识道。
小辫子听见“戏本子”三字便是一阵瑟缩之态,小铃铛怕小辫子动作一大扯裂了伤口,便不敢追问下去了。
以为小辫子挨了打便会学乖,哪知一觉醒来,翻云覆雨。
她死了。
死在正堂,一段白绫绞了脖子,身下的椅子歪倒在一边,双脚高高离地。
脖子歪着,嘴上挂着诡异的笑,身上是精心绣制了大红牡丹的嫁衣,地上用墨歪歪扭扭写着几个惊悚的大字:“裂枣负我”。
第一个发现小辫子上吊自杀的是小铃铛,门扉轻轻推开,盛了白粥的碗“哐当”一声摔在地上。
她呜呼一声吓得不轻,惊愣在原地讲不出话来。
也许是意识到小辫子尸体停在屋子里会发臭,招蚊蝇,乔老才老大不情愿地去找人抬尸体。
尸体随便找了个山头给埋了,连块碑都舍不得立。
设若现在去问隆春班的老戏子,大多都对小辫子的死没什么印象,只隐隐约约得记得好像是有那么个人死了,但那人是谁,为什么死,都不记得,不在意,也不重要。
寻常到像死的只是阿猫阿狗。
但这档子事儿却在市井中蔓延开来,且愈传愈凶,纷纷议论着这小辫子死之蹊跷。有甚者直言那戏本子晦气,粘上之人不得好死。